待到二人开店数月,与远近十里八村村民便皆尽混得熟络。连平日里乡村穿梭的行走小贩,衙门里偶尔派下来办事的差人,也都成了朋友。
冬去春来,自到村里,转眼已近一年。
一年之中,酒馆的人来人往里,夫妻二人却见常有一夫子打扮的人过来喝酒。二人见此人与村民俱都相熟,却总是独自占付溪边座头,一人独坐。
远近的村民过来喝酒时,或是遇到,总会先跟他打个招呼,但却也无人会过去搭桌同坐。即使店中另外几桌都已没有空位,村民们也会寻着别的桌子挤上一挤,也由着那夫子一人独处。
而夫子对此似也无丝毫不自在,也不去谦让,只坦然而坐,照样对溪独酌。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夫妻二人微觉诧异,便留了心。
一次夫子再来时便仔细留意。
只见其人五十上下,身高体瘦,神俊清朗,三缕长须,与人面对时脸上常常露出微笑。只是在一个人独酌时,目光会变得深邃,仿佛在一双眸子里又藏着另外一个天地。
他每次只要两角酒,一盘卤猪头肉,一碟毛豆。独自一人坐在溪边座头,或早或晚,只是将两角酒喝完便走。
二人便随口座上打听。好在店里喝酒本来就多闲人吹牛。一问之下,村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尽之外再加以油盐酱醋,茶!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据说其人姓刘,年轻时曾在省里做过学政,是教过大书的。现今也不再争名逐利,到老了致仕,却不想还乡,只找到个地方颐养天年。
刘夫子十年前远游经过簸箕村时,只见村后韭菜岭风光险峻,山水青隽。便在岭上半山处离瀑布不远的地方叫人搭了几间木屋,扩出个小院,住了下来。
他一个月里多呆在山上,也不下得几次山,只偶尔买粮或是年节前后下来一趟。因本是学政出生,字自然写得好,还略通医术。村里人只要有人上山相求,或者下山遇上有事,总是尽力相帮。
而有次村中祭祀,德高村长喝醉无人主持。众人商议,虽夫子不是本村人氏,也只得上山相请帮忙。夫子见说,欣然答应下山主持。在当日祭中人员调配,祭典分享,无不让人心服。比起德高村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久而久之,村上红白喜丧,年节书礼,都会上山请夫子主张,村长反倒也乐得轻松。因此刘夫子跟村里人各都相熟,村民也好生相敬。
但村长与众人几次想请他在村中办孰教授,夫子只以年事已高为由推辞,村民无奈,也只得作罢。
“想来是在省里教过大书的人,自不愿再去教这此村里的懵懂小儿。”德高村长喝下一口酒,接着说道。
“却不知如今为甚么下山次数比以往要多了许多,想来是这里的酒好,刘夫子在山上也惦记得紧。”说话间黄老三也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了起来。
二叔见说,与二婶对望一眼。眼见侄儿慢慢长大,是到了要开蒙的年龄,夫妻二人便也将此事记在心里。
过得两日,刘夫子又来,与几桌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到平日里常坐的溪旁桌边坐下。
二婶正在记帐,见到刘夫子过来,忙从柜里出来店面相帮收拾,趁机给二叔打眼色。
二叔却正在德高村长一桌搭话,见二婶过来,也没怎么在意。待得同桌村长几人看着二婶的眼色娇媚,各自眼睛发直都己不转得开。二叔才回过头看明白过来,忙从柜上拿了两角好酒,一盘卤猪头肉,一碟毛豆。送到刘夫子座头,躬身道:“夫子请了。”
刘夫子抬头看看二叔,点头笑了笑,却不搭话。
二叔见如此,也不好再说,只好躬身离去。
远处二婶却看得着急上火,皱眉嗔目,脸色责怪将开来,咬牙飞眼的似是恨不得自己过来说话。只看得村长几个男人眼晴又是发直。
到得天色渐渐暗淡,夫子喝完,自然地结帐回山。二叔便送至店门口,也无其它语言。
如此过得数月。
忽一日,刘夫子却不知为何,连续要了八角酒,当时就喝得大醉,眼见天晩上不得山,二叔便将他扶到后面客房歇息一晚。
到第二日一早,刘夫子便起身,酒也已醒了。见是睡在酒馆客房,也不说什么,出门时见二婶在柜上,道了谢便自行回山。
几日后见刘夫子再来,二叔如常将酒菜送上,躬身要回。刘夫子却看着二叔,问道,“老板可是姓杨?”
二叔先是一怔,又躬身回道,“是,在下姓杨名黔。”
刘夫子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又问道:“那日我醉,住的隔壁房间,见案台上香火供奉着一柄长剑,可否问一下是何人之物?”
二叔见问,方才想起那日正是七月十五,早上起来上香,便被二婶叫到厨房去帮手。却是不记得夫子夜里喝醉留宿,忘记带门。不想刘夫子酒醒得早,起来出门时竟被看到房中景像。
“剑是家里祖传之物。”二叔笑着答道。
“哦!”刘夫子恍然。
接着又笑了笑,看着柜上正跟着二婶记帐玩耍的孩儿,“令郎生得好,也有六七岁了吧?”
“那是先兄之子,兄嫂故去,自幼随着我夫妻二人。”二叔答道。
“原来如此!”刘夫子微笑了笑,便又再端起酒杯,不再说话。
二叔见状,也是一躬离开,自去干活。
如此又过得月余,红叶满山,金风舞动。店里一切如常,只是在这月余时间里,刘夫子再来时,偶尔见二叔有暇,也叫过同一桌略喝几杯。
此时二叔会又多自提两角酒过去,对面坐下,却也不多说话,只自顾喝酒,刘夫子也依旧看着天空小溪。二叔本来话也不多,二人虽是同桌喝酒,也是偶尔碰上一两杯,搭上两句,却似全无交集,眼中也是各自出神。倒更像是一桌两人,各喝各酒,喝完各上自床。
几天过后,这一日是八月十五,天凉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清彻得如同溪里的流水。晌午过后,店中无人,孩儿自在后院里玩耍,见那屋门打开。孩儿四看无人,便进入屋内。四下看时,只见屋中只有一桌一椅一个香案,香案上面摆放着一口长剑一个木匣。孩儿见到便想,“二叔平日里常常一个人在屋里一呆便是一夜,原来里面却是这般模样。”看着木匣,孩儿心奇,于是爬到案上,将匣子打开。只见木匣中整齐叠放着一件衣服,孩儿拿起看时,却是一件青色长衫。
孩子见再无他物,又却怕被叔婶发现,又将青衫重新叠好放回匣内。待下得案来,也不知为何看到香火,便拿起香火学着大人点上供奉。口中却也微念有词,学着平日里所见,保小店发财,国泰民安,叔婶早生贵子之类说了半天,上香过后回过头来却是一惊,原来二叔二婶早已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二人却是已瞧了良久。
孩童见被叔婶撞破,神情扭捏,正待解释,却见二人神色有异。二婶却一把将他抱起,目中隐隐含泪,微笑着轻轻说道,小娃儿长大了,变乖了。说罢抱着他慢慢地转身走出屋门。
孩儿虽不甚明白自己偷偷开匣上香,为什么叫乖了。但总是没有被叔婶责骂,也就不再作多想。只是经过院门时,从二婶怀里扭过头看去,二叔依旧站在屋里对着香案动也不动,似在发呆。
今日却是中秋,村中各家自在家中吃晚饭,店铺里的饭点,自不会有人。人们只到晩间方才会过来赏月喝酒,婶儿二人在院里玩了片刻,二叔也关门从屋里出来。
店里难得闲暇,三人慢慢经过中庭小院走进前面酒馆,待要炒上几个小菜自家吃晚饭。
入得店面,却见刘夫子已坐在临溪桌前,见三人进来,微笑点头。
叔婶二人本有心事,又正是八月中秋,见刘夫子今日过来,忙过去招呼。
刘夫子却冲二人摆摆手,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孩儿微笑道,“孩子,可愿跟我读书识字?”
叔婶二人本来早有此意,却又一直怕被刘夫子拒绝,不知从何处开口。今日不知何故刘夫子却自己先说出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过得半响,方自明白过来。
夫妻二人看着面前老少二人,喜笑颜开。
孩儿却不知为什么要去读书识字,抬起看着刘夫子道,“读书识字有用处吗?”
“有呀!读了书,等你长大了便可以去做许多事情?”刘夫子微笑着说道。
“许多事情?那你做过什么事呢?”孩子想了想又问。
刘夫子却不料孩儿会有此一问,他抬头看了看远方,停了片刻,又看了看一旁暗自着急,生怕孩儿言语不当冒犯了刘夫子的叔婶二人。
“我建了一座城。”刘夫子似乎在回答自己,也似乎在回少年,又像是在给二叔二婶一个答案。
“那城叫什么名字呀?是不是跟我和小兰他们在溪边建的一样?”孩儿又抬头看着他问道,只觉得夫子说的建筑城市,也如同自己和小伙伴玩泥巴过家家一般。
“八臂哪吒城。”刘夫子笑着说道。
却说二叔与二婶站在边上,见夫子要教侄儿读书识字,本来暗自庆幸,听得一老一少对答,只觉得好玩。
二婶本来已在打算这几日便把师礼备好,上山行礼拜师。二叔也是正自笑吟吟听着。
却不曾想一问一答间听到刘夫子此番言语。二人同时一惊,不由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刘夫子,呆在了当场。
刘夫子见状,仍然是笑了笑,看向惊疑不定的二人说道:“不错,我便是刘秉忠。”
“而二位,若是我没有猜错,原是来自黔州杨秀军中。”
叔婶二人听到“八臂哪吒城”本已心惊。待听到先生自报姓名,又说破二人身份,更是如雷轰顶,大惊失色。
刘秉忠是本朝第一奇人,天文地理,行军布阵,奇门易术,无一不精。更是武学奇才一代宗师。
本为忽必烈国师,随皇帝东征西讨,打下大片江山,后又提出改国号,主建了本朝国都。只是在建成大都之后便听说归隐田园,十多年来不知行踪。却不想原来是隐居在此处。
夫妻二人本是当年黔州败军逃出,在此处遇上刘秉忠,如何不慌。
二人自视虽有武功,却终不会是刘秉忠对手,眼下的路只有逃走一途。若是分开而逃自然有望逃出一人,但二人又岂能看着另一人身死。
何况,两年里东躲西又藏,二人也已经身心俱疲。
片刻之间,夫妻二人心意数转,所想已然同心。二人对望一眼,眼中含意已决意一博同死。
但此刻二人又再一眼看到刘秉忠身前的侄儿。侄儿在他手,刘秉忠只需微微用力,便可置于死地。
二人虽已无惧生死,但侄儿却是万万要活下去,一时间进退不得,二人不由大急,汗如雨出。
只见刘秉忠看着二人,微笑将孩子放下。却不理会二人,用手轻轻拍了拍孩儿小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长街。”孩儿却不知道三个大人心思早已转过千遍。见先生问,笑着回答道。
刘秉忠听到,笑了笑,由他自去玩耍。
“柳长街!”刘秉忠看向二婶柳月亮道,“却是跟随婶婶姓柳。”
“名字虽是透着天高云淡,碧空万里的意思。却总有花街柳巷之嫌。”又笑了笑,接着说道。
二婶柳月亮听到,即在此刻生死攸关之时,也不由嗔了杨黔一眼。
夫妻二人见刘秉忠放开了孩子,都是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自己二人到底打是不打?一时正不知如何应付。
“如今只是师父刘夫子,和弟子柳长街。如此而己!”刘秉忠看着二人,说道。
“加上酒馆的杨老板和老板娘!如何?”刘秉忠接着又道。
夫妻二人见刘秉忠如此说,对望一眼,方才真是吐了一口气。二人本是聪明人,杨黔话虽然不多,见识却是不少,一听之下,自然知道刘秉忠不欲再追究过往之事。
“有话还请先生说出来,省得日后麻烦!”而二婶柳月亮却是心直,虽自知打不过,却死也要将心中疑惑问个明白。
看着她盯着自己的眼神,刘秉忠叹了口气,说出自已的理由:“不去难为别人,也就是放过了自己!”
说完之后,又再看着远处溪边玩泥巴的柳长街,“杨门忠烈,杨令公撞碑而亡,杨家七郎死战沙场。我又岂能难为他们的一个后人小儿!”
杨黔听说,不由一怔。随后神情竟突然变得有些扭捏,歉然笑着小声回到,“先生不知,我们却是小商河一脉。”
刘秉忠听到杨黔说完,也是一怔,张开了嘴看着远处柳长街,半晌。“杨公再兴之后!?”面色也不由红了红,连声接着说“也是忠烈,也是忠烈!”
“咳咳!两天后便是吉日,上午时辰俱佳,带着孩子上山拜师吧。”刘夫子又接着说道。
“卤猪头肉和酒不可少了!”
刘秉忠本想今日八月十五,收个关门弟子,何况弟子家还酿有好酒。
至于反不反的,到现在反正也已经不关已事。
怎料一上来就搞错了别人祖宗,这种事情怎么都说不过去。要开口喝酒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只能想着日子还长酒很多,咬咬牙且先自忍了今日。
说话叹了口气,便欲飘然而去!
转过身来,却见柳月亮早已将着两壶酒提在手里,挡住了门口,“先生,后天自然有后天的酒,今天不如先喝今天的!”
注:1,八臂哪吒城:即元大都,今BJ,传为元忽必烈时刘秉忠主建。
2,三坛海会大神:即“哪吒
3,《考工记》记载,一角是四升。古代一升大概合现在200ml,也就是说一角酒是800ml。
4,《宋史·杨再兴传》:兀术愤甚,并力复来,顿兵十二万于临颍。再兴以三百骑遇敌于小商桥,骤与之战,杀二千余人,及万户撒八孛堇、千户百人。再兴战死,后获其尸,焚之,得箭镞二升。
5,刘秉忠(1216年-1274年),初名刘侃,法名子聪,字仲晦,号藏春散人。邢州(今HEB省XT市)人,祖籍瑞州。大蒙古国至元代初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
至元八年(1271年),建议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将蒙古更名为“大元”。
他对元大都的规划设计,奠定了BJ市最初的城市雏形。刘秉忠兼擅诗文词曲,有《藏春集》《平沙玉尺经》等传世。
本书所写纯属借人借物,不经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