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春时暮起,霞光温柔。

柳、千二人立于沉月楼前。

看着门口迎来送往的姑娘,柳简终于记起自己曾在何处听得沉月楼了。

——周文思那箱中堆放的帕子上,便落了半首诗:独坐沉月楼,日日望君归。

彼时宋文衡还有意提过一回,那帕子许就是楼中姑娘所用——原便是这个楼。

柳简颇为尴尬,将目光移开:“此处,你我二人怕是不太方便。”

千代灵沉默无言,轻轻点了点头:“那便换身衣裳再入内吧。”

什么?!

柳简瞧着成衣铺中千代灵轻车熟路换上男子衣袍,手中长剑也换成了折扇,面上浅笑终是碎开:“此般怕是不妥……”

千代灵挑了件霜色圆领袍,对着她比了两下,正色道:“无甚不妥,银钱足矣,咱们问得了案子线索便出来。”

柳简犹豫片刻,惦念着画作来处,便也咬了牙,将衣裳换得,她素日常束道士髻,着道袍,如今束了发作男儿装扮,倒也算不得别扭。

倒是千代灵,乍见她此般模样,不免被她一身清雅出尘所惊,竟无端想起时玉书来,幸此时柳简勾了浅笑,这份温和将她与清冷二字剥离开来。

千代灵摇着头转过身,交了衣钱,又使着伙计将两人衣裳送至府衙,这才同柳简一同出门。

闹了这一出,再至沉月楼时,已经夜色落下。

沉月楼当真不负宁州第一楼的称号,自顶楼起,一挂便是一十七盏灯笼,六角檐下各坠一串,照得周旁亮如白昼,楼内靡靡之音随风传出,皆是时下新兴的曲音。

二楼扶栏处倚靠着数位风姿卓约的美人,她们并不高声招客,甚至连个眼色都未曾往楼下丢过,她们或是闲聊,或是笑闹,可这动静之间,便足够引人注目。

进出客人如潮一般,千代灵走在前处,被撞了两下后,她倒先担心起柳简来,回头拉了她一处踏起楼内,却又险些被迎面而来的女子扑个满怀,她身法轻盈,觉察有人过来,脚下轻点几下,便旋了身子移到了旁处。

女子扑了个空,站直了身又佯装生气跺了下脚,委委屈屈朝她道:“公子对燕燕可真是无情。”

千代灵咳嗽了两声,支吾说不出话来,无助看向柳简。

柳简上前一步,抬手虚行一礼:“燕燕姑娘见谅,我等并非是为……寻乐而来。”

说话之间,不动声色摸了一下耳垂,手指移开时,露出穿耳后留下的痕迹。

燕燕盯着她二人瞧了一会,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渐正了面色:“二位……是为何事而来?”

柳简将手边画轴拿出,缓声道:“今日在下巧得了幅画,只是可惜画上未曾落款,听人说,此画或是沉月楼之物,便想来碰碰运气。”

燕燕舒了口气,行止也得体起来:“楼中画作都是归弦姐姐所管,只她向来不见客……”

千代灵只当她是借口要银钱,当下便摸向腰间,继而脸色微变,低头瞧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荷包不见了。”

柳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先前坠在她腰间的白梅绣金线的荷包没了踪影,也跟着紧张起来:“可是先前包在衣裳里送回去了?”

二人拦在门口这一闹腾,引了楼中不少人注视。

燕燕咬着唇,目光由探寻化作怀疑,她那细长的眉毛似要凝到一处:“你们莫不是来闹事的吧。”

她此话一出口,柳简敏锐觉察出门口几人盯住了她们。

此时若是退出门外,必然要惹她人猜疑,沉月楼既为宁州第一楼,恐怕不会容她们如此放肆,她二人是否能脱身还不一定。

“无事,我身上还有银钱……至于荷包,明日着人替你去寻便是。”她语气放松,回头向燕燕,伸手呈上画卷:“若是归弦姑娘不愿见我们,那便劳烦燕燕姑娘将此画送去,且替我等问一问,若是能有个解便最好,若是无解……这些银子便算是给两位姑娘的茶水钱。”

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了几粒碎银子放到那女子手中。

这燕燕虽是生疑,但见她行止有礼,衣着打扮不俗,眼睛一挑,见得她发间那温润玉色,便也笑开:“二位身份不同,不如去二楼雅间等候,免得楼下……酒水脏了衣裳。”

柳简面不改色,顺从点了头:“劳烦姑娘。”

她接了画卷,在手上转了个圈儿,眼珠子转了两下,小声告了声罪,便伏在柳简肩头,身似无骨,展露欢颜引着她上楼,途间小心将她与外客隔开,瞧见了相熟姐妹只讨个嘴上便宜:“今儿这两位公子,可只点了我一人的琵琶,姐姐们可莫同我争。”

柳简嘴角噙着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倒真似这凡尘百花,偏独她一枝入心一般。教她在一众姐妹面前长了脸面。

“我让人拿些吃食过来,二位且在此间等等,我得了话便过来。”

她哼着小曲退下,不多时,门外果有小婢子端了茶点佳肴进屋,柳简又从袖间掏出一粒银子打赏了,小婢子颂了几声多谢公子,这才喜气洋洋地退下,还细心替她们关上了门。

门一合拢,柳简便转头向千代灵,急色道:“公主旁处可曾放些金银?”

先前的波澜不惊,此时却如锅上蚂蚁,纵是千代灵曾处深宫,见多了喜怒无常,却也被她前后差异惊了一瞬,她呆呆道:“你不是说你有银钱吗?”

柳简面无表情抖了抖袖子:“没了。”

测字能赚得几何,数日积攒,一朝散尽……还不够。

千代灵对着一桌珍馐咽了咽口水:“我从不曾来过这种地方,也不知,此处能不能赊一日账……或是让他们去府衙拿银子如何?”

若教时玉书知晓她领着一朝公主进这等地方……这大黎铁律三千,真真不知她要担几则罪过。

千代灵将身上摸索一遍:“寻常时候我倒是会在衣里放些银票,只方才换了衣裳,银钱都塞入了荷包……”她对着屋内铜镜看了周身:“也不曾佩玉环,连个抵押之物都没……”

透过铜镜,千代灵忽然瞧见一点玉色,她缓缓回过头:“道长,你这玉簪……”

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柳简分明是觉察到心中乱了一拍。

“此簪不可!”她心虚避开千代灵的目光,小声道:“此乃……乃……”

她话不曾说出口,屋门便又被推开,进来的除了燕燕,还有另一女子。

那女子瞧着不过二十有余,衣裳倒是简单,不似沉月楼里的其他姑娘,想来便是燕燕口中的“归弦”。她端着画,冷着脸,“此画是你的?”

柳简当即止了话,收拾了心情,站起相迎:“听归弦姑娘之意,是知此画出于何人之手了?”

燕燕一张笑颜,拉着归弦进了雅间,教她们一同坐了,自己倒是极有眼色,抱了琵琶坐到里室,伸手抹了两下弦,弹起小曲。

乐声之中,千代灵无暇顾得上线索之事,堂堂大黎公主,坐在沉月楼的窗前,望着月亮,盘算着如何在这一曲终了,体面地道出自己两袖清风。

“你是何人?”归弦面色不善,她端详着柳简,又摇了摇头:“你的眉眼,不似画中人……这画,你是从何而来?”

柳简闻言倒是一愣,她将画拿回,细细瞧着,这才发觉,这画中的桃花仙,眉眼果似怜云。

她不动声色,轻轻将画卷起:“偶得罢了,来处寻常。”

归弦蹙起眉头,似是不满她的回答,当即声音更冷:“既然姑……你不愿说,那我便也无可奉告,自便。”

说着她便起了身,很是决绝往门外走。

燕燕一曲终了,抬手拂弦,又换了另一个曲子。

千代灵紧张将扇子合了又收、收了又合,默默叹道:“第二曲了……”

“虽不能告知来处,但我可以告诉姑娘,这画中女子名字。”

只此一句,果令归弦停住了脚步,她并非转身,柳简只听得她有些涩哑的声音:“是谁。”

“沈怜云。”

“有名有姓,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低着头喃喃:“沈怜云,一听便是位惹人疼爱的女儿。”

时人为仆,改冠主家姓氏,可楼里的姑娘,因地位卑贱,是要被夺去姓氏的。

归弦又往前行了两步,柳简急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告知姑娘要知道的,那姑娘可否此画是何人所绘。”

归弦身子一晃,低声道:“明日十五,沉月楼有场好戏,若是你得空,便来瞧瞧。”

说完拉开屋门,半分没有犹豫。

柳简若有所思,将手端起,沉吟片刻,转头向千代灵:“公……”话至唇边,又唤了称呼:“阿灵,走吧。”

千代灵抬头,眼中甚多疲倦:“燕燕姑娘琵琶弹了四曲了。”

现在跑,还来得急吗?

“这夜深了,两位还是早早回去吧。”

两人朝门口望去。

周渚站在门外,眼中满是笑意。

千代灵愣了片刻,几乎是吐气的同时松下肩膀,她三步作两步便冲到门口:“周公子,可否借些银两,这酒钱——”

柳简亦是欢喜,竟然未曾注意到千代灵话至一半便没了声音,她小心收了画,边往门口边道:“今日在此处得见三公子之事,可否请三公子隐下,权当不知?否则教少卿知道——”

门口行廊间,时玉书负手立于一侧,眼神若千年寒冰。

完了,这三月中竟倒了春寒,使得桃花尽是霜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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