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只得将周文思一事简而述之:“事后周家悄悄处理了周文思身后事,不过因前几日盗贼走过墓地,将其尸身翻出,眼下他的尸身是停在义庄。”
徐同知心中又是一抖,抬着眼皮看向时玉书,只见他目光落在柳简身上,似并未在意他的失职。
他望向青姑:“你因何杀害周文思……又为何将行凶之地择在周家祠堂?”
旧案冤屈重见天日,青姑也不再抵抗,低下头便老实交待了:“我去素儿坟前时,被周文思听到我对素儿说的话,他猜到素儿是我的女儿,而我若想替他们复仇,便不能有一点意外……祠堂向来无人至,我借故给钱,将他约到了祠堂之前,后来见祠堂内起了火,与他一同进去查看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徐同知连连点头,后突然发觉不对,眼睛一下眯起:“你的意思,这周家祠堂走水,并非你所为?”
青姑摇头。
连人都承认杀了,若这火当真是她所为,那她完全没有必要掩下放火的罪行。
徐同知皆未曾想到,这杀人案已了,这周家走水一案,倒又重被提及,他想到什么,转头向周渚问道:“三公子,当日你来府衙之时,曾道是祠堂走水是周家仆人所为,不知这纵火的奴才是何人?”
梨花杀人案一了,此案便可就地宣判,此一问不过也只是他随口之问罢了。
怎料得周渚当场便跪了下来:“大人恕罪,这祠堂走水一案,是当日府上奴仆玩笑,我一时疏忽,未加查证便来了府衙。”
徐同知愣了片刻,暗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时玉书在场,总不好就此揭过我,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当日府中可有人去过祠堂?”
更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周渚又开了口:“我同妹妹都去过。”
“当夜是家父家母忌日,可祖母寿辰将至,府中不允祭祀,我心中有些郁意,无意饮多了酒,进祠堂拜祭……后清儿过来,我同她并未停留多时,便离开了。”周渚看了一眼周清:“当日我同清儿离开之时,祠堂并无异样。”
徐同知有些无奈,既然并非是你二人所为,又何必多此一举,他将目光转向柳简,详咳两声,示意柳简开口解释。
柳简点头,在一堆证物之中翻出了一枚烧得半焦的珠子和络子:“这是当初祠堂失火那日留下的证据,经一番辨认,此乃是周府大公子之物。”
周湍微怔,一瞬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去过祠堂?”
“你去过。”自方才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浅突然开口:“祠堂的火,便是你纵的。”
周湍愣了片刻,强撑着拂开周温、周漪的搀扶:“那夜我并不曾进过祠堂,总不能凭这络子便定下我的罪过!”
“祖母在桌上提及掌家权一事,你极是不悦,饭不曾用完便离了桌,我担心于你……便紧跟其后。”周浅抬手将脸上泪水擦去:“本以为早收入囊中的掌家权突然被告知要拿出来分与旁人,换作是谁,都会不甘吧,所以我的好哥哥,一路闯进祠堂,告祖母不公,举袖拂了祖宗牌位,抬手推了长明灯盏,烛火卷了帐幔,烧了祠堂。”
“你胡说!我若真的如此行事,为何我醒来之时,是在我承光苑?”
周清声音尖锐:“自然是我!是我扶着你,一步步从祠堂走回了承光苑,否则我又怎会旧疾复发,连病了两日!可你,从不曾来看我一回!”
周湍瞠目结舌,愣了许久才怔道:“不会的,不会的,若真是如此,三妹妹怎会被人打晕在祠堂门口……”
还未等旁人将目光送到周清身上,青姑突然开了口:“是我……我杀了周文思之后,正见三姑娘过来,担忧她喊人救火,发现周文思身死之事……她到底是夫人的孩子,我不忍杀她,便一掌打晕了她。”
周清那双如鹿一样的眼睛似受了惊一样,在众人望过来时,她躲在周渚身后,小声道:“清儿,清儿是去找包包的……”
柳简看了一眼青姑,咬了咬唇,并未开口揭穿二人谎话。
周府之中的公子姑娘,哪里有一个蠢笨的。
如若当真天真无邪,又怎会在瞧见周文思的尸体后,将周湍落在祠堂的穗子收起以为证据,等得她到场之时再不动声□□她发现。
但此事最大的破绽,便是在周府发觉周文思身死祠堂,必会里外打理妥当,祠堂之中,怎么可能还会让此物留下?
可她到底不曾真正动过手,最多,也不过是如周浅一般,想替兄长争一回掌家权罢了。
此案于此,终于了结。
案子判决,徐同知终于松了口气,只待这几日里整理案卷,过些时日一齐封好交往京都了,如此诡秘之案破了,于他政绩,算是添上一笔妙色。故此,退了堂后,他急急拉了时玉书到后堂道谢了。
柳简慢了一步,在时玉书不曾留意之时,悄悄跟着衙役去了牢中。
她将袖中可怜的两快银裸子送到关牢门的衙差手中,讨好道:“捕快大哥,她先前曾救过我一命,一直不曾道过谢,不知眼下可否行个方便……”
时玉书在堂上那一声“本官的人”早教府衙的衙役不敢轻瞧了她去,那人正色推回了银子,笑道:“能使梨花杀人案断破,还要多谢柳道长呢……不过此女子杀人不眨眼,柳道长还是小心些,若有事,便高声喊一声,我等就在外头。”
柳简连连应下。
青姑狐疑望了她一眼:“若为二姑娘伤你一事,道长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她本就无杀人之力。”
柳简目送着衙差离去,这才挥袖扫开牢中凳子上的几根稻草,施然坐下:“在堂上,我尚有一问不曾问出。”
青姑抿了下唇,坐到她的对面,她旧伤未愈,脸色一直不好:“什么?”
“你为何要杀周老夫人?”
青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柳道长,你不是也查到了吗?我是为三爷和夫人……”
柳简缓缓点头,慢慢道:“崔常安死后一日金良贞便命丧藏锋院,若你真想周老夫人身死,又何必等那么多日?何况周老夫人身子不好,眼瞧着时日无多,就算你不动手,她也活不过年关了,可你却又偏偏动手了?”
青姑嗤笑一声:“那依柳道长看,是为何?”
“先前不杀,是因你想周老夫人亲口认下十二年前的罪过,而杀周老夫人,是为了三公子。”柳简望着她,唇边挂着疏浅的笑容:“因为我那天问你,承光苑可曾换过名字,这让你意识到,从一开始,周老夫人心中的继承人,便只有大公子一人。”
承光、藏墨、藏锋、隐华。
其他二房,不是藏便是隐,唯有大房,是承字。
青姑神色郑重起来。
“你想周老夫人亲口认下当年罪过,却更想让三公子掌管周家生意,这正是为何你在杀害周老夫人时,要陷害大公子的缘故,没有大公子,三公子接下周家,才更加容易。”
青姑似连呼吸都停止了,良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待如何?”
柳简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到桌上推到青姑面前:“只是问问罢了,周家如何,与我并无关系。我本意,只想问此物……这是你的吧。”
桌面之上,安放着一只银镯,镯子内环,是栩栩如生的柳枝。
青姑眼皮拉耸着,只瞄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可一瞬后,她便移开了眼:“这是什么?”
“烟波三千里,有柳拂风过。”柳简声音缓慢而平和:“女子戴银镯,男生佩玉环。还请姑姑相告,即便周文思是为柳淮门中人,可他身作男子,又怎会戴银镯呢。”
周文思身死之因,怎会是因知梨素同青姑的关系,他无意得了青姑的这镯子,暴露了柳淮门之踪迹,这才是他必须死在得见时玉书之前的缘故。
青姑迟疑抬起头:“你是……”
柳简并未作答,反道:“我身中朝暮之毒,过了年关,距二十之期便不足两年了。”说完自嘲一笑:“家师故去之前,曾写信相告,道是替我寻到解药,只待京都事定,便回来替我解毒。只是可惜,不过三月光景,再得她的消息,便是她入圣陵。”
青姑眼睛眨了两下,立刻滚出泪来,已然认出她来:“你是……”
柳简低声道:“今日姑姑身陷囫囵,有我之责,我不敢辩驳,但律法公道,还望姑姑谅解。”
青姑哽咽难言,只是不住点头。
“七年之前,师祖之地被天子监视,不得半点信件,后柳淮门下弟子皆隐匿无迹,我也不曾再得师父消息,如今命定之期将至,我总抱着仅余的希望,还望能寻到师父留下的解药,不知姑姑可知一二。”
青姑红着眼睛:“当年事发之前,先生曾寄来过一封信,除了我的脱身之法,还有几行……算是诗吧。”
她闭上眼回忆一番,轻轻念出:
时芳乱,乱不休。
艳生白骨花成灰。
雨打棠,
日月同生,
燕子望楼东。
十二年浮尘归处,
才晓晚暮化烟云。
锦窗难眠,
一任西风渡。
良久沉默,青姑才道:“此诗深意难猜,七年来我一直不知其中深意,或许如你所言,是先生留给你的线索……当年新君未定,我便至容州安身,对京都之事知之甚少,不过当年先生在京都的住处,正是燕子楼。”
柳简若有所思:“京都燕子楼?”
“是。”
但闻有人接近,柳简动手将银镯收起,匆匆吩咐道:“今日我既能想到姑姑是柳淮门中人,时玉书便也可以,不过只要姑姑一日不道出门中事,便能得活一日。”
她站起身来,轻轻欠身,又道了一声抱歉,后才温声道:“自此一别,不知还有再见之日,姑姑保重。”
青姑笑了一声,点头应下,起身送着她出门,看着她几度回头,不由又落下泪来。
她这一生,过得属实不大轻松,好在天可怜见,绝境之时,得遇先生,入柳淮门,往后生死境遇,皆有人在意。
她能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永远守住柳淮门的秘密。
幸好,她在世间所有恩怨都已清了。
“柳柳!”
周家几人皆已归家,唯周清的马车还停在府衙之前,她坐在马车里,婢子替她拉着窗布,她便从里探出半张面来冲着她打招呼。
柳简行至马车之前,站在车旁浅浅冲着周清行了一礼:“三姑娘。”
挥手让婢女离开后,周清目光清明,望着她:“哥哥先去了西山,我想着,父亲母亲一事,得你相助,还是要向你道一声谢。”
柳简端详她一会,这才笑道:“看来三姑娘的病,要好了。”
“自然是要好的。”
从来干净纯净的眼眸此时竟也多了一份复杂忧虑,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一直无忧呢?
周清张了张嘴,只是又道了一声谢。
柳简点头应下,周清看着她一会,松下窗布,唤了婢女上前,吩咐一句,马车便晃晃悠悠往前走去。
她目送着马车远去,又回头望向府衙门口,从里正走出几人,为首的正是时玉书,瞧到了她,他侧着身子同旁人吩咐几句,独自一人走到她面前。
“先前曾因案情向少卿借了银镯,不过想来,这或是周文思私物,与本案并无联系。”柳简将银镯拿出来,轻轻送到时玉书面前:“此案既了,便还于少卿了。”
时玉书接下盒子,手指在盒子边沿处轻叩几下,这才道:“今日便要走吗?”
柳简点了头,笑着点头:“是,身无长物,来去倒也自在。”
时玉书从腰间拿出荷包递到她面前:“先前应承于你,权作是回乡之资。”
又指着树下的相依的一匹马:“文祁先前应下的。”
柳简看了一眼荷包,笑如朗月:“不必了,少卿先前赠的白玉簪便值二百两呢,若是银钱不足,当了它便也够了。”
时玉书目光落到她发间,白玉簪尾凝着冬日清淡的日光,却尽是温润之色。
他将荷包塞进她手里,冷声道:“不准当,不准丢,亦不准转送于他人。”
柳简愣了一下,浅浅露出了个笑容,自他递来的荷包中翻找出枚铜板,又拆了腕上红绳在其上打了个结,递到他面前:“承蒙少卿多日关照,无以为报,便许少卿一字之诺,他日再见,少卿可凭此铜钱,寻我测字。”
因为萍水相逢,所以离别无须伤怀,但若有可能,时玉书觉得,至少要陪她再走一程的,可那个身披道袍的女子,已经笨拙地爬上马,轻催着马,转眼便与天际融作一处。
他漫不经心将铜钱收入袖中,忽听身后有人急呼,回首去瞧,见得府衙之中跑出个衙役,连摔数个跟头滚到他面前,神色慌张。
“少卿……”
(枯木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