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柳简这才好生打量着手中画像,她有些莫名:“归弦长居乐坊,怎会同时出现在昌明坊中?”
时玉书还未开口,柳简便已经想明白:“柳娘子。”
乐坊的坊主曾说过,柳娘子总寻归弦,却在半月时间里少往后处云,粗略估算个时间,也约摸是归弦去余家的时候。
两个女子,不远千里来到京都,一个周旋于王孙公子之间,一个扮作无辜流落至一个打铁匠家中。
不出意外,归弦扮作弦娘的目地便是为了余慎,那么柳娘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仅是一个替归弦遮掩行踪的乐娘吗?
柳简抬起头:“倘若余慎之死并非因归弦的糕点,那么柳娘子当日,可曾去过云若寺?”
当日衙门登记过命案时云若寺中的人,时玉书拿了案子时曾瞧过一遍,此时柳简开口相问,他细翻记忆,却是未得:“并无。”
“那柳娘子当日身在何处?”
“那便要问问服侍她的婢女了。”
柳娘子与归弦不同,乐坊请着她,都是当上客捧着,自然是有随侍的婢女。
时玉书着人将其唤到大理寺来,姑娘瞧着约摸十二三岁的模样,一身蓝布衣,个头不高,行止很是端正,才入屋中,便先行了一礼,也不抬头张望,只欠着身答话。
时玉书问了当日柳娘子的行踪。
姑娘答道:“娘子那日原是要往云若寺祈福的,只是半路遇了尚书家的夫人,夫人拉着她,请她过府弹琴,娘子便与尚书夫人多聊了几句,后来云若寺生了命案,她便没有入内,而是回了乐坊,收拾行囊。”
“收拾行囊?”时玉书问道:“她要出京都?”
“是,原定着娘子便是那几日离京都的。”
“既然要离京都,为何又去了听月别院?”
“听月别院是归弦姑娘劝娘子去的,她们说话时,奴并不在屋中,是后来娘子同我道,说是还须在京都待上几日,正好应了尚书夫人的约。”
“别院那日,你不曾去?”
“原娘子去旁处,都是由我抱琵琶去的,但那日归弦姑娘突然有闲暇,她也说要替娘子再画几张画儿,那天便是她替娘子抱琵琶了。”
问及细处,姑娘便也不大清楚了,只道柳娘子性情好,在她跟前服侍也从无责骂,偶尔世家夫人、高门公子赏下的玩意儿,她也会打赏给下人,反正,是个技艺好、出手又阔绰的好人。
等人走了,柳简才继续道:“如此看来,柳娘子在晃余慎死后,是想离开京都的,可不知是何缘故,归弦将柳娘子劝到了别院,然后柳娘子跳下了湖中。”
时玉书道:“但在余慎一案中,即便归弦与柳娘子或有串通谋害余慎,但归弦的朝暮毒未有用,而柳娘子也被拦在云若寺外,余慎的死,并没有证据可证是她们所为。”
那会是谁呢?
柳简有些绝望,她早就想过会有得出眼下的境况,可等这一日来临了,她犹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归弦失踪,而余慎的死似乎又陷入了僵局,而她的身子却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将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那个倒在禅房中的余慎一样,五脏六腑枯竭、在巨大的疼痛下离开。
她捧着归弦的画像,有些茫然。
倘若杀死余慎的凶手寻不得,便无法知晓朝暮,那她要怎么再寻一回生的希望?
时玉书坐到她身边:“别慌。”
“太着急了,便会只看到眼前的线索。”时玉书将仵作单子拿出,又将一叠供词放到桌上,同时余慎和柳云生的案卷也被拿到了案上。
他耐心地引导着:“凶手会选择朝暮,是因为此毒杀人容易,但也正是因此,能得到它的人,并不在多数,而先前,我们都忽视了仵作单上的一点。”
柳简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而动,落在最后一行上:脖颈有指痕。
“余慎身上伤痕累累,几乎都是他自己抓出来的,脖颈处的指痕,或许是他自己的……”柳简按了按眉心:“也许,会是凶手的,但余慎的脖颈上已有其他的伤痕。”
话中有低落之意,她却依旧伸出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着。
时玉书按住她的手,又送到自己的脖颈上:“倘若真有一人,你习着伤处在我脸上按一下。”
柳简依言,那伤处是由脖颈处向上,她努力着,却是无法同时在时玉书的脖颈处和面上留下同样的痕迹。
恰好崔至入内送案卷,瞧着两人比划,也不觉得此景不合规矩,还笑了一下提醒:“姑娘在习如何灌药吗?少卿需头仰些,方好配合柳姑娘。”
灌药?
柳简示意着时玉书将头昂起来,依着余慎面颊和脖颈上的按压处将手放上,虽不至那般准确,但就此用了些力气,被按下的地方果然生出了白印子,她一松开,便又极快地聚起了红色。
柳简收了手:“如此便能灌药了吗?我按住了,少卿也并不曾张口啊。”
时玉书道:“你只依指痕,却不知如何发力。”他望向崔至:“过来。”
崔至愣了一下,放下案卷便凑上去,而后柳简便亲眼瞧着时玉书只单手便迫使低头的崔至将头仰起,张着嘴。
等柳简瞧清了,时玉书才松了手,崔至揉着脸退到一旁,他目光扫了一下坐在时玉书旁的柳简,心道分明是柳姑娘离着更近,偏单单叫了他,只怕是舍不得弄疼了她。
他叹了声气,抬手告退。
柳简撑着脑袋:“如此看来,余慎是被人强迫着服下朝暮的。”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还是个懂功夫的。”
心中那焦虑不安的情绪,竟就在时玉书的温言下渐渐平息。
可知晓此,好似也没个头绪,她目光划过案上诸多文书,最终落到崔至新送来的案卷,厚薄不一,她伸手拿了一卷,是奎和十八年,湖川的一卷旧案,上头已端正盖上结案的印章了。
“这是?”
时玉书也未避着她:“当初你父亲的案子,因凶手未曾归案,故而杀机并不明确,只是当前查案刑官所作的猜测,说是那凶手恨你父亲是有一桩案子。我便想再看一看你父亲前后的案卷……这些,是与司马之职相关的案子。”
柳简翻看了几卷,只觉得头有些痛:“说来父亲身故那日,好似是在写着什么,司马一职,职在军中,非是刑官,所涉便是军政军赋……”
她将手边几册案卷悉数翻开,所涉的不过是些军需、军供被偷拿,后抓到后依军法处罚的小事,也有些是因记录有误,而生出的误会。这些案子,几乎都不必司马亲自过问。
柳简又翻开一卷,本以为也是军需一类,却发现此卷中所记,竟是湖川军中无意间发现了座私矿,抓了百余人,连当地为政的官儿都被治了,而这座私矿,也自然是上报了朝廷。
私矿……
柳简将案卷送到了时玉书手边:“不知公主同周公子将那块铁石查得如何了。”
时玉书瞥了一眼:“这桩案子我知晓,湖川之地矿山极多,但因地势险要,又有官府明禁着,所以私矿并不多,像这种百余人的,这十数年来也只这一桩,我先行前曾往湖川,便也瞧过了这桩案子。”
时玉书捡了案卷收起,顺手又将柳简翻开的其他案卷一一整理:“余慎那般郑重地将铁石交予慧禅和尚,必然是有缘由,或许是与凶手的杀机有关。”
“既是如此,可要寻公主问一问?”
“何事须得问我?”
千代灵正从外处走近,她今日穿了件束袖的紫衫,束着紫色水玉制成的碎花小冠,她拿着长剑,倒是飒爽。
见了她来,柳简立马朝她露了个笑:“公主来了。”
今日柳简着了身浅碧的衣裙,发髻也梳得乖巧,千代灵见了她发间那支绒花儿可爱,摸簪花的时候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看向一旁的案卷:“瞧着这么多字,我倒是想出去了。”
柳简笑了一下,将手边的案卷皆合上放到一边,只管与千代灵说话:“公主同周公子不是去查余慎,可曾问到些什么?”
“我往吏部去了,问了余慎为官行迹,倒是寥寥,政绩平平,并不出众,周公子也托了人去查了余家过往,除了说余慎少时聪慧,念书好,倒也没有别的。”千代灵摇了摇头道:“铁石我们也探听了一二,铁矿比不得旁处,都是要交由官府的,故也没什么头绪。”
柳简点点头:“京都距湖川甚远,又是天子脚下,自是不比旁处,即便是那铁石来处有异样,光在京都瞧着,寻不出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千代灵认同道:“那要不要去湖川走一趟,虽远些,快马十余日也能到了。”
柳简愣了一下,湖川距江州并不远,但她身在江州时,却从未踏足湖川。
眼下千代灵这样随意一提,她心底生出的抗拒却如见风的火星。
时玉书应道:“来不及的。”
千代灵半歪了头:“什么来不及?”
时玉书抬头看着她两人:“公主可记得,先前贵妃一案,刑部至兴州查案,一月方得陈年旧迹,这铁石的来处若是正处,查起来自是快,但余慎这般慎重,只怕是依了周公子先前的猜测,是出自湖川某个不为官府所知的铁矿中,若真有这么一个铁矿,上欺下瞒,依湖川之大,无一月、甚至更久,或都不可知其源处……”
他话未说完,千代灵皱起眉头:“湖川确是很大,不过祁王兄主湖川,若得他相助,还须得那样久吗?”
柳简道:“若是能知余司马辞官前都去过何处,查起来倒是也简单些……但我们如今查的,乃是杀害余司马的凶手,至于是否有这样一座私矿,等查清了此案,再做推断也不迟。”
时玉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京都衙门所呈当日云若寺的香客:“他,怎么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