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峭皱着眉头想了想,总算从犄角旮旯里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她怎么会在沈府?”
“这……听沈府人说,她是被沈鸿当作仙子请到府上的,半夜里丫环进屋服侍,却见沈鸿躺在床上,而宫鹤胸前中箭,伏倒在地……对了,她身侧,有副一张的画,画上……是死者。”
又是如此!
沈府婢女怜云的桃花仙图。
顾台柳自己的山水图。
如今一不知来处的女子,死时身边竟又出现了一卷有着死者的画作!
捕快抬起头,试探道:“大人,那沈鸿……”
严峭紧皱着眉:“沈鸿?沈鸿怎么了,就算是京都的世子爷杀了人,也得认罪!”
捕快了然,立即抬手行礼:“那属下便领人去将沈鸿带回来。”
严峭嗯了一声,忽又唤住他:“等等……你先去请少卿,将此事通报,若是少卿问起,便说本官先去沈府了。”
捕快先是疑惑,后恍然,匆匆行了一礼:“属下明白。”
……
风雨未休,时玉书撑着伞从马车上走下,初才站稳,便转身将手伸出。
柳简跟随其后,初时微怔,见他未曾有收手之态,只得扶了他的手轻轻下了马车。
周旁立即有人送上一盏灯笼来,时玉书撑伞,她便接了过来。
他撑着伞,在风雨中。
她提着灯,在暗夜里。
好在,他们走在一处。
宫鹤是死在沈鸿的屋里。
因严峭早来一步,屋中除了倒在地上的宫鹤,便仅留着府衙的几个捕快以及瑟瑟发抖的小婢女——那是发现第一个发现宫鹤身死的人。
等柳简走进檐下,时玉书将伞收起,两人并肩进门。
严峭上前道:“仵作去了义庄,已经着人去唤了。”
“宁州义庄不是在城外吗?”时玉书略微思索,转头向一旁守着的捕快道:“去客栈请周渚过来。”
捕快应了话,从檐下拿了半湿的蓑衣穿上,匆匆跑了出去。
时玉书走到宫鹤身前蹲下,边看边问:“尸体可有曾动过?”
严峭看向一旁的婢子,示意她作答。
“没,没有,婢子是进屋点灯的,进屋时便发现了鹤姑娘倒在地上。”
宫鹤身旁倒了只灯笼,已然熄了。
柳简蹲下摸了两下,灯纸外还沾着些水珠,转头问道:“你是拿着灯笼进来的?”
婢女恍惚点着头:“是,我出门时遥遥见了公子屋中灯火晃了一下就熄了,便急急拿了灯笼过来。”
“为何着急?”
“公子睡时喜有光亮,否则便睡不安稳。”她顿了一下,又解释道:“本今夜是我当值,不过公子说是今夜要在书房作画,教我晚些时候再来服侍……因为往时公子常在作画读书至夜半,所以今儿个我算着时辰出门的,一瞧屋内无灯了,以为是公子睡时忘了关窗,风大吹熄了灯。”
屋内窗户此时紧闭着,近窗台处倒有一圈湿润,应是落雨后关上的。
而宫鹤也正是倒在窗户之下。
时玉书声音不高:“鞋是干的。”
严峭心领神会,立刻转头询道:“死者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傍晚便落了雨,宫鹤能出现在此处,必是一早便到了。
可婢女却摇了摇头:“未曾见到。”她犹豫了一下:“今日下午,公子曾唤了几人搬了石山入房,那时鹤姑娘来过一回,可未过多久,便又回了西临阁,守院子的两人应也是瞧得了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前日晚间席上沈章成向众人展示的绿溪山形的石山。
此石初得,必是沈章成心爱之物,竟就如此被沈鸿拿得了吗?
柳简绕着石山细看一周,上回未曾细看,如此近处一瞧,才觉此石非比寻常,俯身去瞧,可见水绕山行,一番活水姿态。
有此奇景,必是石山内有玄机。
见是无人在意,她伸手取了放在石山一侧的香盒,挑了一块在一旁蜡烛上点燃,依着前日婢女的模样,挑了一处放下,未隔多时,便见香雾自水面而生。
不过……
柳简盯着出烟之处,沉默良久,绕了石山半周,又微微蹲下身子,与石山齐平,目光送向对面,心中微沉。
时玉书拾起了盖在宫鹤身上的画卷,她本是一手端着画卷的。
画中一是女子,身着白羽裙,手执油纸伞,于夜雨之中,行于天地之间。
青石长街,灯火稀疏,只一佳人,悄然回首。
很明显,画上女子正是宫鹤。
周渚总算是来了,带着一身水气,粗略看了宫鹤死因:“死者身体初僵,约摸是……”
时玉书应了话:“现在丑时中。”
周渚从善如流往下继续:“约摸子时中至子时末左右身故。”
话音才落,柳简便觉那小婢子抖得更厉害了些,隐约可闻她的絮语:“那……那不就是,我来公子屋子的时辰……”
周渚又查了几处,才道:“一箭毙命……脑后有伤,当是仰面倒下时磕至……窗台。”
他目光上移,落在其中一处。
时玉书立即将窗打开,一根发丝勾在窗沿翘起的木刺之上,窗台被雨打湿,不可见是否有血色残存……周渚从袖中拿出一方白帕子,跪伏在地,又要了两支细竹枝,近乎面贴至宫鹤发上。
少顷,他举着细屑送到时玉书面前:“雨湿木台,她头磕上窗木之后,沾上了木屑。”
雨丝混着风吹进了屋中,时玉书站在窗前。
窗子所对,是一处临水而建的楼阁。
时玉书与严峭低语几句,柳简便见得严峭点着头出了门,好奇之下,她亦凑到窗前去。
“那就是宫鹤的住处吧?”她回忆一下,转向时玉书,确认道:“西临阁?”
时玉书看向婢女。
“正是西临阁。”
说话间,对面阁楼忽而亮起灯来,雨幕之中可见对面窗前似也站着两人,似朝此处招了两下手。
雨声夹杂着喧闹声,这个夜晚,沈府注定不会安静下来了。
时玉书掩起窗子,轻皱了下眉头,回头问道:“是何人?”
在内候命的捕快跑出去瞧了一眼,立刻回来报:“是沈长史同沈夫人。”
柳简顿了一顿,道:“听说严大人已经着人将沈公子带回了府衙,想必是为此事而来吧。”
时玉书轻轻点了下头,还未说话,便见沈章成隐怒而笨拙的挤了进来,未见严峭,他又收敛了一二怒气,语气极生硬:“少卿,依法此案有关小子,下官不应插手,不过小子生性纯良,行事虽是荒唐,此女却也是他一心求得,又怎会痛下杀手。如今不管不顾将他带去府衙,无凭无据,岂非是坏了他声名!”
谢容瑜亦是红了眼睛,提着帕子点了两下眼角,细语道:“少卿,望在你我两家过去的交情上,可否教府衙将相公放回家中,我向你许诺,若他真行错事,我必不相拦,可牢狱之地,他身子素来不好,恐是熬不住。”
严峭正行至此间,见屋内一下多出不少人,才沉了面色准备发难,一见来者是何人,却只得忍下:“沈长史,沈夫人,这人到底是死在沈公子屋里头,于情于理,皆应请沈公子去府衙问一问详情。”
柳简迟疑片刻,忽觉有异,不由发问道:“沈公子当时身在何处?”
婢女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沈章成同谢容瑜身上停留了一瞬,又低下了头:“我,我不知道。”
谢容瑜殷切目光又送至时玉书身上。
沈章成道:“既无杀机,又不曾出现在杀人现场,依我看……”
时玉书却开了口:“既然沈长史知案关近亲,不可参与其中,此案便交由本官同严大人来查吧。”
由不得沈章成反对,时玉书已唤着柳简出门。
走出屋门,但见乐昭安静侍在门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乐昭向她浅浅行了一礼。
抬头一瞬,柳简被她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不由停了步子问她:“姨娘脸色怎如此差了。”
乐昭迟疑了片刻,身后便有贴身丫鬟应话:“姨娘是担心公子。”
见乐昭似不愿开口,此时不便再问,她也只宽慰几句。
油纸伞面撑起,风雨喧嚣被隔于外处。
柳简回头望了一眼,向时玉书道:“少卿不查案了?”
“倘若案发之时,婢女当真不知沈鸿在何处,严峭怎会轻易将他带回府衙,既然他人已经在府衙,不如先去问他……”他低语道:“夜雨阴寒,你有伤在身,好生休息着便是。”
关心乍现,可柳简却敏锐觉得他话中有话,来不得细想,便听身后谢容瑜开口相唤,回头一看,谢容瑜执伞而来。
此时雨势渐轻,谢容瑜却将伞撑得东倒西歪。
走到近处了,她才开口:“少卿,公公在场,我不便说。”她咳嗽一声,脸上盛出惨淡的笑意:“相公对她,付诸真心,不过……那名女子为图,似非真情。”
风雨之中,她手中的帕子忽然飘落,眼瞧她无所察觉,柳简犹豫片刻,俯身从地上将帕子拾起,借着豆大的灯光,她忽见帕上一角沾着血色。
“这……”
谢容瑜愣了一下,稍迟疑了一下,似后知后觉,她张开了手心向她道:“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便叫闻风同观雪熬些药熏熏屋子,先前不慎碰到了炉子,烫了一下,晚间痛意难消,便教她们替我挑了皮涂了药,帕上许是那会儿沾了血色。”
先前她袖子所挡,未曾见她手掌一圈包着白布,此时她将手完全伸出时,柳简果真嗅见雨中混着淡淡药味。
柳简将帕子送到她手上,默默退回到时玉书身旁。
时玉书将伞往柳简那侧倾了倾,不动声色看向谢容瑜:“你是说,这是沈鸿的杀机?”
谁料谢容瑜却摇了摇头:“正如公公所言,相公性子纯善,哪里会因此事而行杀人之事,只是他素来执拗,苦苦寻得佳人,未及一日,便知她香魂消散,若因失意而轻易担下杀人罪名……”
所以,教他知晓,所谓仙凡之缘,不过……
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