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爱我吗?吃啊!吃进去,你我便能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晴娘,你莫要闹了。
——这是高人赐下的仙药,他说了,吃下去,我们便会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好好好,我吃就是了。
——简儿乖,把这个吃了,咱们一家人,便生死不离……
过往像蒙上了一层灰,她清清楚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却记不清那个递来朝暮毒药、带着笑意的女子面容。
头疼得像脑袋要炸裂了,可柳简的面上,仍是带着笑的。
笑容不表示任何的情绪,她只是笑着。
时玉书恍然想起与她初见那一日,初始挟持于她,还有一份慌乱,可当他将手放到她脖颈上时,她却如个不惜命的疯子一般。
现在的她。
与那时,很像。
但见她又开口:“此事不堪,彼时我又年幼,记忆或有不明处,然少卿已得当年案卷,其中详情,案卷已呈明。我便不再多言。”
案卷之中,只记她的母亲受人蛊惑,行下错举,任何人知晓此事,都会生出些别样目光。
或可怜、或唏嘘、亦或是因此事猜疑:母亲这般残忍,女儿可会如此?
柳简知晓时玉书不会如旁人一般,可她仍是不想去看时玉书的反应,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愿意去接受。
她的母亲亲手杀自己的夫君,这已成事实。
纵她不愿承认、纵她替父亲难过。
也许她过不去的,只是自己这一关。
“柳娘子自认下她便是我时,我也没想过要将此事说出来,我总觉得,既然我知晓了此事,那么她的筹谋便作不得数,可昨夜那人执刀而来,我却生出些恐惧来……若因我私心,教此事深藏……我知道此事若查,定有蛛丝马迹,可探寻过往,终要花去时间,而我不愿如此,也不愿我的过往,少卿是从旁人口中知晓。”
柳简停顿了一下,又道:“少卿如今知得此事,我便也放下心来。”
时玉书沉默了一会,心中万千的情绪涌动,许是这一夜过得太过漫长,他的声音不再清冽,他艰难道:“你将此事托付于我,是想如何?”
他没有丝毫的委婉:“你是觉得此次逃过,那人一击不成,便还会来,下一回、下下一回,总有逃不过的时候,与其那般,便索性将过往道出。省得我再费力去寻及线索,能早早查清害你的凶手是何人是吗?”
柳简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下来。
因为觉得死亡便在前方,所以她冷静地安排好一切。
屋中许久无人开口,寂静到诡异的房间里只剩下晨风与日光。
终于,还是柳简开了口:“我并非如此想,只是……”
只是如何?
“柳娘子的案子,我会向衙门去要案卷。”时玉书站起身:“你受伤了,便不要再往大理寺去了。”
柳简眼眶红起,抿了下唇,她嗯了一声:“好。”
说着便也扶着桌子跟着起身,她低头跟在时玉书身后,是为送他出门,时玉书走得快,她欲是跟上,可才走了两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再抬头,时玉书已是走到门口了。
他未曾回头,柳简咬着唇,泪光含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落下。
时玉书脚步突顿住,他捏了下拳,又转过身来,正撞见此景,他心中动容,已是控制不住往回,一袖梅花香,将柳简包裹起来。
怀中人似乎未曾想到他有此举,整个人都僵硬着,她连动都不敢动,只任由着他抱着。
“我不愿你如此坦然地接受死亡。”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克制着什么情绪:“我答应过你,要陪你回江州。”
柳简愣了一下,轻轻抬起手抱住了时玉书:“我会抓住每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好。”
时玉书这回是真的走了,无论柳娘子死前说了什么,她到底是溺水而死,死因清明,此类案子,衙门一般结得极快,甚至于若柳娘子是京都人士,她的死都不会教衙门知晓。
而一旦案子封存,再启便须花上极大的工夫了。
所以时玉书必须要赶在结案前到衙门去将此案要得。
柳简喝了药,也渐觉困倦,才想躺下休息一下,便听得楼下嘈杂一片,未过多时,便有下人上楼敲门,得了她应声,才道:“听闻姑娘受伤,皇后娘娘来瞧姑娘了。”
柳简又不得不起身相迎。
秋梧坐在廊下,与从前不同,如今她的衣着华贵,头上展翅的凤冠与她眉间的花钿相得益彰,身后跟着数十位美婢,如今是喝茶也不必自己动手了。
柳简看了一眼她手中茶水的颜色,舌根不由一阵发苦。
“娘娘如今,喝得还是苦茶啊。”
秋梧抬首看了她几眼,在她想行礼时将抬手劝了,又挥手教身边几个伺候的婢女走远些,这才答她先前所问:“我不爱喝茶,只是喜欢它的苦味。”
柳简耸耸肩,并不能理解她的独特。
“观你容色,确是差上了许多。”
“到底是受了些伤的,总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廊下有风,她不免又咳嗽两声,动了伤处,痛得她一阵阵地抽气。
秋梧又看了她两眼,吐了一句牙尖嘴利,唤着人拿了件厚披风给柳简披上。
柳简拢了衣裳,这才道:“娘娘此回来,所为何事?”
“你这回受伤,是为何?”
“来人并未道明原由,我亦不知。”柳简抬起头,她望着秋梧:“不过左右便那几桩事……师父的诗,如今怕是传遍京都了,少卿曾往宫中,但陛下和娘娘,似乎并不在意,我可以问问,是什么缘由吗?”
秋梧勾起唇,扯开了一个笑容。
像秋梧这样的女子,柳简很少得见。
她无妆时,清雅,深谋远虑。
她盛妆时,艳丽,多智近妖。
“瞧着你还没伤到下不了塌的地步……随我去个地方吧。”
柳简还想着秋梧着了这一身足可证自己身份的华裳能去哪儿,直到马车停下,秋梧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柳简才恍然——她并无意下车。
她抱着小手炉,却有些茫然,抬手掀开车帘一角,只瞧得熟悉的西市街头。
秋梧手指按在朱唇之上,吐了个气音:“嘘……”
柳简只得收了疑惑,安静坐着。
马车内安静,外处却是热闹。
京都西市是大黎最大的集市,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都可买得,走马的、制陶的、打铁的、卖花的……街头的嘈杂像是戏本开头,俱是等着主角的登场。
西市的主角是谁呢。
是人。
是京都的百姓。
“唉哟老李,都老熟人了,这羊肉你挑两块肥的给我么。”
“朱夫子,铺子里新到了笔墨,看两眼?”
“今儿个起来晚了,糖少熬了半锅,买完就回家去了。”
“……”
“慧禅和尚从衙门里放出来的时候,从天上洒下了一首词呢。”
“我知道那事儿,我问了有学问的先生,说那诗无韵无律,就像是生拼硬凑的,但诗里头有一句,日月同生,可不就是说几天前天上两个太阳的事。”
“依老弟你看,这诗是说什么呢?”
“我哪里懂诗啊,不过这天上两个太阳……可不就指那兄弟俩,这天底下哪有弟弟做宝座,哥哥跪弟弟的事。”
“是不是老天爷都觉得这是错处,这天上两个太阳,谁知道是哪个太阳留下来了。”
“你看那个十二年浮尘归处,是不是就是说明年就该定下来了,如今可不是十一年!”
“哦呦,那诗还是预兆?”
“我听闻这诗,是柳淮写的,那柳淮是什么人?当初来京都,我可都记得,就住在燕子楼里头,这一天天的大官儿们都抬着礼物上门求见,这等人写的诗,肯定有寓意的。”
“锦窗难眠,一任西风渡……我怎么记得当初祁王爷的封号就是西祁呢。”
“这天儿怕是要变了……”
“这天变不变的,咱们还能少做一天活儿不成,得了,将就着过吧,这太阳爱谁当谁当,只要天儿正就行。”
……
柳简从缝隙中看着谈话之人的衣着打扮,分明就只是寻常百姓的模样,而他们的口音,也是地道的京都话,神色自如,话没说完便惦记着旁的事了,俱是寻常。
“这……”
秋梧一直看着手中的书,神色淡淡,丝毫没有诧异或是震怒的情绪,似乎她早知了会有这样的谈话。
柳简再听下去,谈论云若寺的、柳淮的、诗稿的话不绝于耳,更过分些的,还有当初宋樊济与宋安济两人争夺皇位的秘事——不过看秋梧嗤笑的模样,大概是说话者自以为是了。
“双日当空之象,非一地可见,那首诗,来得很巧。”秋梧放下书本,抬首看向柳简:“天有异象,暗合先生的诗,稍动些脑子,也知背后有人推动。”
她动了动身子,手臂撑在桌上,又扶着额头:“此番借先生之名生事,许是冲着隐匿的柳淮门下弟子而来……不必慌张,他们若因此事而轻易露出行迹,也不会藏得八载余。”
“只是这等惑乱民心之举,不可放任了……听闻你近日又承了大理寺的一桩案子,这大理寺有寺卿同少卿,你无官无职,又受了伤,还是少走动,近日在楼中休养才好。”
柳简心中一动,像是明白今日秋梧如此耐心陪她上街听这闲话儿的目的,她垂目想了少时,才道:“余慎之死,尚未有定论。”
“若我说,我不准你再往下查,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