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1.

康熙十八年, 春夜。

乾清宫东暖阁阁楼上,顾问行早早燃了数盏壁灯,为帝王照明取光。这二层阁楼搭的不算大, 又被两座多宝阁和书架挤占了空间, 显得阴暗又逼仄。

康熙却并不在意,盘腿坐在黄花梨四屉的小炕桌前, 读完了手中书册的最后几页。

须臾,帝王伸展着臂膀, 起身问:“保成睡下了?”

顾问行笑着道:“太子殿下方才用了一碗助眠的热牛乳, 躺下就睡着了, 只是睡前还惦念着皇上,请您别太劳累呢。”

自打去年设立敬事房之后,顾问行就成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 专司皇帝内院事务。他是前明的秀才, 曾经也饱读诗书,因而虽与康熙是主仆关系, 却到底与旁的太监不同, 独得一份爱重。

他尊称胤礽为“太子殿下”,康熙听着顺耳, 也便默许了。

帝王嘴角噙着笑,向阁楼底下走去:“朕去瞧瞧这个小家伙, 他出花才痊愈没多久,叫御前伺候都仔细些。若是出了岔子,决不轻饶。”

顾问行应一声, 跟着康熙下了二层阁楼, 绕过明间, 掀开珠帘进了西暖阁。

胤礽听到珠帘碰撞的声响, 黝黑的葡萄眼登时圆睁。来不及调整姿势了,就这么撅着屁股趴在龙床上,闭目装睡起来。

为了骗过康熙,小家伙甚至还咂了咂嘴。

康熙坐在床边,看儿子卷翘的睫毛不住颤动,忍不住一巴掌搧上那撅起来的屁股蛋儿,笑道:“兔崽子,竟学会跟阿玛装睡了。”

胤小礽闻言睁开眼,骨碌碌滚到龙床最里头。

他捞个软枕护在胸前,软糯糯卖萌道:“不、不是哒,保成是挂念阿玛才睡不着呢,可不能打保成的屁股。”

小家伙蜷成一团,抱着绿缎面软枕的样子,就好像一只苏子叶饽饽。

软白黏甜的,叫人硬不下心肠说重话。

康熙爱极了嫡子这服模样,眉眼柔和着,伸出大掌将人一把抱过来:“成了,阿玛就轻轻拍了你一下,瞧把你委屈的。”

胤小礽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揪着康熙的衣襟道:“睡觉,阿玛。”

康熙便将儿子放在床榻里侧,亲自给盖好夹被。这才由着梁九功伺候着擦洗了,换上寝衣,在床外侧躺下来。

胤礽翻个身,一只脚丫子娴熟地搭在康熙腿边,问:“阿玛,这世上有鬼怪吗?”

康熙捏着儿子的小脚丫放下去:“自是没有的,若有,也是人心中有鬼。”

胤小礽眨眨眼,觉着自己没做坏事,心里头才没有鬼,摇摇脑袋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又问:“那,花房送来的花木会点头摇头吗?”

康熙:“……”

帝王觉着儿子有些怪异,忍不住翻个身问:“跟阿玛仔细说说,你遇到花房哪个奴才了?”

胤小礽悄悄抬眸打量一眼康熙,心里可清楚了。

汗阿玛把他看的太紧了,尤其去岁出过天花之后,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罚没问责宫人们。这会儿肯定又是误会了,还以为哪个花房小太监有意接近他呢。

小团子再度翘起一只脚丫,搁在了康熙的肚子上,这才摇头:“保成谁也没遇到呀。”

康熙好气又好笑,攥着这只调皮的小脚,开始使劲儿挠他。

胤礽一身痒痒肉,登时忍不住扭着身子“咯咯”笑起来,原本盖得好好的夹被都被他扭成个麻花。

父子俩笑闹一会儿,康熙揽着儿子,拍拍脑瓜道:“睡吧,明日早起,阿玛叫御膳房做你爱吃的酸汤子,加许多蜂蜜喝芝麻的那种。”

小家伙眼前一亮,连忙睡好。

他最喜欢酸汤子啦,酸酸甜甜的,好次!

康熙笑笑,只当儿子先前所言都是童言无忌,也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次日辰时初,帝王御门听政之后,便留了佟国维、索额图和明珠三人,前往懋勤殿议事。今日说的主要还是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大封诸将领一事,康熙估摸着时辰,觉得赶不及去陪着保成用膳了,索性招招手叫来梁九功。

“你回乾清宫,替朕看着保成好好用膳。酸汤子虽好,食一碗即可,蜂蜜也不能多加。”

梁九功应一声,折身顺着廊檐底下回了正殿。

他来的正是时候,大御膳房新做好的酸汤子,连同几样春日鲜食一道送了过来。

逢春姑娘正在一旁侍候太子爷用膳,她原是先皇后陪嫁丫鬟,入宫之后便做了坤宁宫的掌事宫女。先皇后骤然崩逝后,万岁爷特意点了逢春与夏槐二位姑娘,入乾清宫侍奉小主子。

见梁公公进来,逢春忙半福了身子。

梁九功和气笑道:“姑娘不必多礼,万岁爷在前头议事,惦记着太子没用早膳,便要奴才来瞧瞧。”

胤小礽已经能独立用好小勺和箸。

趁着两人客套,连忙呼噜呼噜往嘴里塞了满满一碗酸汤子。等梁九功回神,他已经两碗下肚,吃饱啦!

梁九功:“……”

完了,他高低得挨万岁一脚踹!

小团子瞧见梁九功的脸色,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梁公公,保成不说你不说,逢春姑姑也不说,阿玛不会知道哒。”

梁九功看着这满屋子的御前奴才,一言难尽道:“诶,奴才谢太子爷垂怜。”

略略说了几句话,叮咛了嬷嬷和小太监们照看好阿哥,梁九功便折回懋勤殿去。胤礽看着人走远了,屏退其余宫人,这才问逢春:“姑姑,额娘从前养的那盆蕙兰呢?”

逢春帮他套上褂子,笑道:“入春之后天气暖和,昨日蕙兰又开花了。皇上怕那香气太盛,熏到了阿哥,便叫人搬去东边阁楼上了。阿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胤礽早就哒哒哒跑远了,道:“姑姑就别管啦,保成去看看!”

那盆花果然在小阁楼的桌前摆着。

阁楼上阴暗无光,乾清宫又潮气重,事实上很适合蕙兰生长。但不知为何,这盆蕙兰如今却蔫儿蔫儿的,紫红色的小花并不繁茂。

就连香气也不如从前了。

胤礽双手撑着脸,仔细围观半晌,戳了戳蕙兰叶子,问:“你不想呆在这里,闻着阿玛的臭臭味,对吧?”

蕙兰叶子忽然一抖,上下点了点。

像是有人在点头附和一般。

胤小礽见状来精神了,搂着花盆笑道:“那就跟保成回西暖阁?”

蕙兰又使劲儿点点头。

小团子欢喜极了。除了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这乾清宫终于有“人”能回应自己的许多问题,而不是装成一根木头,充耳不闻了。

赫舍里的残魂附身在小盆栽上,看着儿子露出笑脸,心都要化了。

于是,那盆栽里的紫红色小花悄悄又绽开了十几朵,瞧着越发鲜活起来。

胤礽没留意到这些,抱着蕙兰回了西暖阁,趴在通炕上,翘着脚丫问:“你还记得我额娘吗?”

蕙兰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小团子高兴极了,趴在它面前问:“那额娘喜欢酸汤子吗?保成可喜欢啦。”

蕙兰甩甩细长的叶子,摇摇头。

——刚才她可听到了,儿子已经用了两碗酸汤子,再吃可要积食了。

胤小礽一脸遗憾道:“原本还想请你替额娘尝一碗呢,真可惜。你既然不要,就留给阿玛吃吧。”

蕙兰:“……”

赫舍里附身植物,除了点头摇头,似乎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能够陪着儿子解解闷,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琢磨着,过几日再去试试附身哪位娘娘养的猫狗,或许能跟儿子多互动一些?

胤礽可不知道,这盆蕙兰花里头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额娘。

小家伙闲不住,抱着炕桌上的花盆一会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问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会又怕它热着,给扇扇子;甚至还给花花背了《论语》,显摆自个儿才学到的知识。

对此,蕙兰竟然扬起两片最长最绿的叶子,模仿着人的动作鼓起掌来。

胤礽大受鼓舞,以为这是个爱读书的小花花,索性唤人从东暖阁书阁里头取书来。在小太子的观念里,汗阿玛时常翻阅、爱不释手的书,定然都是好书。

于是,他很快得到了一本《洋人用语注解》,上头还密密麻麻写着康熙的批注。

洋人用语?

那就应当是阿玛总念叨的英文吧……

胤小礽连汉字都没认全,就挽起袖子,信心十足地翻开书册,打算给盆栽传授洋文。

书册上的字母花里胡哨,他是一个都认不得的,但汗阿玛在边上做了读音批注,他就能照本宣科念出来。

“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1

小团子磕磕巴巴念完,一副老先生的模样讲解道:“这可是洋文,意思是‘我明日给你回复’。怎么样,我阿玛厉害吧?”

蕙兰小盆栽将叶子弯成个问号状。

并极力摇了摇头。

胤礽还想跟它理论呢,就听到珠帘响动,康熙已经进来了。

帝王商议完正事就急急忙忙赶回来,想瞧瞧儿子在做什么。哪里能想到,这小子竟然在主动读书,还读的是洋文。

康熙大笑,揉着儿子的脑壳道:“不愧是朕的太子。保成如此喜欢读书,明年就送你去尚书房如何?”

胤礽弱弱道:“阿玛,保成还小呢。只想陪着额娘养的花花,在乾清宫读书。”

康熙也是一时兴起,随口提及罢了。保成尚且年幼,不乐意也就不勉强他,免得揠苗助长,太早去尚书房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帝王将目光转向那盆蕙兰,记起从前赫舍里立在坤宁宫暖阁内,言笑晏晏浇花时的模样,眼神不免放柔和下来。

“如此也好。这是你额娘最喜欢的花,好好待它。”

胤小礽欢喜道:“那当然啦,保成跟花花说起额娘,还能有回应呢!”

康熙嗤笑一声:“成日里瞎想。花儿能有什么回应。”

“真的。”胤礽拉着康熙坐在炕桌前,凑近了去看那盆蕙兰,“阿玛跟它提起额娘,就会有回应哒。”

小团子一脸的期待,叫康熙不忍拒绝。

帝王只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应道:“好好好,阿玛答应你。”

康熙垂眸,仔细看向面前的盆栽。正是仲春时节,花盆里头已经开出成簇的紫红色兰花,翠绿的长叶顺着盆边耷拉下来好长一截,几乎都要碰到他的面颊。不知为何,他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丝的期待感来。

康熙试探着,对着蕙兰道:“舒舒?”

小窗半敞着,一阵清风吹过。

蕙兰摇曳着一身翠绿的长叶,“啪啪啪啪”,抽了面前的人几个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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