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加更)

今年春, 永和宫的两树紫藤有一树就开的不太好。

原本是藤缠树的方式,绕着院中三人合围的古柏,一左一右甚是繁茂,每年到了春日就会开出一簇又一簇的紫色小花。今春, 大的那树倒是依旧, 小的却只三五零星地开着, 连同叶子都蔫巴巴的。

德嫔望着那株越发枯萎的新藤瞧了许久, 也不叫奴才们连根铲去,还在不断地浇水、施肥、浇水、施肥……

花房的太监来瞧过一回, 禀报道:“回德嫔娘娘,这紫藤树确实还没死,兴许将花叶都修剪了,根活到明年还能发新芽儿,只是万万不能再浇水用肥了,无论是烂了根或是烧着根, 怕是大罗神仙再来, 都束手无策了。”

只可惜,德嫔并未听劝。

那日,四阿哥恰好在场, 还借着这件事讽刺她:“养花便如育人,汗阿玛说的没错, 额娘对六弟揠苗助长,终究要自食恶果。”

德嫔被儿子戳中了痛点,便也一股脑的泼了脏水回去。

“额娘不过没有将你接回永和宫住, 你竟这般狠毒心肠, 挟嫌报复, 不惜诅咒自个儿的亲弟弟!从前只当你是性子内敛, 不爱与人亲近,今日看来,实在是个寡情薄意的冷心冷肺人!”

母子俩就此吵得一发不可收拾。

德嫔跟前的大宫女依旧是玉烟。她从未见到四阿哥言辞这般激烈过,一时愣了神,没敢上前。私心里,她也盼着四阿哥站出来分辩几句,好叫娘娘能收敛着些。

娘娘望子成龙,过于心切,事事都要拘着六阿哥,叫个六岁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喘气歇息的时间。

今日六阿哥病了,却一声不吭染着风寒去校场跟着谙达学骑射。

若非四阿哥将人抱回来,只怕要出大乱子。

娘娘怎么能……这般……这般歹毒言辞,给四阿哥扣一顶不孝不仁的帽子呢?

这一刻,玉烟是真的有些怕了。

夕阳西斜,四阿哥气冲冲地离开了永和门。

他们母子在宫内争执的事儿并未传出去,就连六阿哥染了风寒的事也没有声张,悄悄寻了个惯用的太医来看。

老太医诊过脉,便发现六阿哥的脾胃不大好,肝也有些问题。

他叹气开了方子,叮咛道:“阿哥小小年纪,正是缺眠的时候,还请娘娘多多看护,要他一天睡满至少四个时辰,若能有五个时辰,自然就更好了。”

德嫔怔愣一瞬,犹豫着点点头。

太医又道:“六阿哥风寒去骑马,今夜或许会发热,还请娘娘今夜派人仔细守着,喂药擦身,晨起应当就会退热了。”

德嫔都一一应下。

她似乎开始意识到,比起死去的出息孩子,还是一个鲜活的胤祚更为重要。

只可惜,她已经给胤祚灌输了太多不好的东西。

六阿哥爱额娘,也爱阿玛。他不愿叫阿玛额娘失望,烧了一夜之后,又按照往日的卯时初起了床,穿好衣裳坐在书案前抄写《论语》“子罕第九”。

伺候的嬷嬷们劝不住,只得赶忙将此事告知娘娘。

德嫔不知小孩子发热的凶险,病情反复起来,一夜便能要去一条性命。她躲在窗外瞧了一会儿,心中欣慰,便默许了六阿哥的举动。

她还吩咐:“这几日,阿哥就不必外出学骑射了,只在殿中看看书,不打紧。”

嬷嬷欲言又止,只好福身退下。

这般连续三日之后,永和宫内都当六阿哥已经大好了,稍稍松懈下来。夜里天气难得舒爽,上夜的小太监也睡得死了些,谁都没想到,六阿哥再度发起了热。

等到次日清晨,永和宫察觉不对劲,兵荒马乱派人请了皇上,以及最好的小方脉御医,却到底没能将人留住。

胤祚躺在床上,水米未进,脸烧的通红,他想摸一摸阿玛的手,叫他不要怪额娘和宫人们;

也想帮额娘擦一擦眼泪,说自个儿没用,读个书都读不明白。

但最终,六岁的小皇子也只能用尽力气,攥住了康熙的一根手指,轻声道:“阿玛,儿子……想、想四哥了。”

这话竟成了六阿哥的临终之言。

胤禛听了太监的禀奏,课都没上完,冲张英躬身作个礼,便跌跌撞撞跑出去,直奔永和宫而去。

胤礽起身也想溜。

被张英提溜着按回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有话说,二阿哥莫要掺和,等皇上传召吧。”

胤礽垂下眸子,应一声“是”,知晓永和宫内今日定有一场恶言争斗。

他不清楚六弟弟的病情究竟如何;

便盼着四弟弟能好好的。

五月的天,紫禁城内忽然刮起了怪风,将一树树的木香、紫藤、槐花吹得漫天飘零,宛如一场花瓣雨。

胤禛奔跑在雨中,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法思考。

他不明白,前几日还欢声笑语,撒娇求他“入了尚书房就一道去毓庆宫蹭吃蹭喝”的弟弟,怎么忽然就要不行了。

那日确实染了风寒,可太医不都治好了吗?

胤禛怀着莫大的悲伤与疑问,奔进永和宫的大门之后,便陡然只余下满面冰冷,以及眼中无法遏制的愤怒。

——六弟弟没等到他,已经走了。

永和宫后殿里站着、坐着全是人,汗阿玛背身负手而立,仰面闭目,瞧着是真有几分难过;

皇后娘娘也红了眼,转过身去不叫人看见;

而他的好额娘,就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知道为人母者失去孩子该如何伤心欲绝,正紧紧抱着六弟小小的身体恸哭哀嚎,恨不能代他去死。

胤礽只觉得这一幕讽刺又可笑。

她早干嘛去了?事已至此,后悔和眼泪都是做给汗阿玛看的吗?难道这些就能换回六弟睁开眸子瞧一眼?

德嫔抽噎着抬起头,浑浑噩噩间,正瞧见大儿子面上挂着刺眼的笑。

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彻底断了。

从前所追寻的那条路 ,在胤祚死后仿佛成了笑话。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在水中捞着月,如今天上的月再也没有了,她才醒悟,如何能接受。

德嫔不愿直面自己的过错,便将心蒙起来,把一切罪责都全都推出去。

她像是疯了,高呼:“是你,是你恶言相向咒死了胤祚!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若非你那日诅咒他,他怎么会死!”

这话简直像是惊雷一般,叫后殿所有人都为之心颤。

康熙回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四阿哥,瞧见他面上竟然挂着讥讽的笑,不由分说怒吼一声:“逆子!”

胤禛便冷着脸直直跪下。

康熙跨步上前,问他:“你额娘说的可是真的?你身为长兄,竟诅咒自个儿的亲生弟弟?”

胤礽只答话:“儿臣从未有过此举此心。”

“那你说了些什么,竟能惹得你额娘这般失态?”康熙显然对他的答复不满,继续追问道。

胤礽蹙着眉,却不愿再说了。

“揠苗助长,自食恶果”八个字一出,额娘害死六弟的罪名可就八九不离十了。这不会是六弟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想做的事。

他只想带着六弟离得永和宫远远的,再远一些。

到额娘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去。

胤禛想着,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六弟的脸颊。只是,手才伸到半空中,便被康熙抬腿踢到了一边。

他说不出前因后果,康熙便生了疑心,不叫他碰胤祚一下。

胤禛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垂下眸子,面上最后一点对弟弟的思念也尽数散去,只余下一脸冰霜雪冷。

他不被人信任,便又成了只刺猬。

赫舍里叹了口气。

她今日本不打算插手的,这会儿瞧不过眼某人的独角戏,到底还是开口说出一句公道话。

“六阿哥骤然离世,皇上伤心,却不能一叶障目啊。六阿哥有多粘着四阿哥,乾东五所的奴才们皆是有目共睹的。便是皇上自个儿,方才不也听到了六阿哥那句话吗?”

康熙被皇后一提醒,这才冷静下来。

胤禛却猛地抬头看向赫舍里,眼中又有了些微光:“皇额娘,六弟他……”

说了些什么呢?是有关于他的话吗?

他哽咽着嗓子,没再将下半句说完。

赫舍里却会意了,红着眼道:“六阿哥临走前只跟皇上说了一句话,便是‘想四哥了’。他始终挂念着你,要护着你呐。”

胤禛那一张冰霜面具便顷刻间碎裂成渣,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又失了踪迹。

他连忙垂下头去。

康熙也在打量着德嫔和胤禛。德嫔是有过前科的人,方才是他偏听偏信,冤枉了四阿哥,可四阿哥就不能开口解释清楚吗?

还是说……这孩子不能解释,不敢解释?

帝王蹙眉,将目光流转于二人之间。

德嫔抱着孩子哭得伤心欲绝,叫人不忍责怪;

四阿哥跪在地上,却将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皇后说完话之后,这孩子垂下头,明显情绪有了变化。

康熙心中动摇了,却不打算在一众人面前公开彻查此事。他摆摆手,叹道:“罢了,你额娘刚没了孩子,口不择言,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梁九功,传朕旨意,六阿哥的丧事便按照阿哥仪制交由内务府和礼部去办。天热了,这事儿要快。”

在一声声吩咐中,奴才们开始忙进忙出。

很快,永和宫的人都散去了,胤祚的尸身也被暂时请出内廷,停放在武英殿偏殿。

胤禛却久久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都没有知觉了,才听到外头雷鸣轰隆,紫禁城内下起了一场大雨。

雨水总能够洗去万物的苦痛。

胤禛这么想着,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暴雨中麻木的出了永和宫。他不要太监跟随,就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东夹道走着,停在了毓庆宫门前。

天色愈发昏暗。

毓庆宫琉璃门前,已经点了两盏铜框挂灯。

胤禛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贴着毓庆宫宫门,将自个儿蜷缩成一团。

他不敢去敲门,怕六弟不在那里蹭吃蹭喝,也怕二哥跟阿玛一样会怀疑他。便只将头埋起来,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不大,被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的雨水遮住,不会有人在意。

可毓庆宫的宫门却偏偏在这时候打开了。

小豆子挑着宫灯,在前头开道照亮夜路;

胤礽则撑着一把伞紧随其后,嘴上正念叨着:“咱们快些过去,汗阿玛为这事冤枉了四弟,他又是个锯嘴葫芦,指不定躲在哪处独个哭呢。”

话音落,太子就瞧见了宫灯映照下,蜷成一团的四弟弟。

原来是躲在他家门口哭。

胤礽叹了口气,连忙将伞大半都移过去,替四弟挡住倾盆大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紧紧抱住了大腿。

胤禛仰头,雨水并着泪水一道滑落。

“二哥,六弟总念着要来毓庆宫,却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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