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讧

西城西关园, 诚郡王府内。

瞧见胤祉远远过来藏书阁这头,有个文士装扮的人起身迎上来问:“三爷,今日可要继续修整撰写《古今图书集成》的底本?”

胤祉摆摆手, 笑道:“今日先不必忙活着修书的事儿了。”

闻言, 书阁内的一众清客都放下手边的书卷笔墨,抬头看过来。

贵胄们在府邸内养几个读书人做清客, 历朝历代皆被当作一件雅事。而胤祉因为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眼, 更是额外被允准招揽贤士近百人, 入郡王府书阁内侍奉。这些人无一例外, 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在大清的文士圈子里也有几分份量。

文人清高, 但胤祉书痴本性,且经史造诣极高,久而久之, 府中清客也都心悦诚服了。

这会儿, 大家都等着三爷的吩咐。

胤祉便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昨日去了八贝勒府上, 听闻他的侍读何焯不过在江南文人之间随口夸了几句八弟, 竟没被放在眼里。”

他坐下,啜一口新泡好的茶:“八弟旧识新交遍天下,待人接物亦是温润君子的做派。昨儿他既然有意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提起了, 我便想着帮帮他。至少, 也在江南文人圈里打响个名头才是。”

能入郡王府侍奉, 大都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仔细揣摩着三爷方才评价八贝勒的用词, 拍着胸脯将此事应承下来。

数日之后。

落花时节, 御花园里头凉风一起, 便是洋洋洒洒的花瓣雨。

康熙在养心殿内,才听周公公说过八贝勒的事儿。

胤禩的确是出乎他意料的“能干”。

不仅借着广善库,结识了佟佳氏、钮祜禄氏、富察氏等勋贵大姓的平辈人,还抽空将自个儿的清誉在整个文人圈里一炮打响。听周锐说,江南对其更有“八贤王”之称。

康熙接过梁九功递来的折子,意味深长笑道:“一个贝勒,却有贤王之称,呵。”

梁九功不敢搭话,躬身立在一边,看着万岁爷随手翻开江南三织造针对此事递上来的折子,随即脸一下子黑下来,将秘奏狠狠摔在了地上。

“去,传诚郡王进宫来。朕要好好问一问,此事怎么会跟他扯上干系!”

今日也是巧,正赶上胤祉进宫来探望荣妃。梁九功亲跑一趟,将这位摊上大事的主儿好声好气请到了养心殿,一路上还暗示提醒:“三爷,皇上看过了江宁织造递上来的秘奏,发了好大的火气,您可快些想想该怎么回话吧。”

胤祉却还是笑呵呵的,拱手冲着梁九功道谢一声 ,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进了养心殿,康熙已经批完折子,闭目斜靠在西边的榻上。西窗也给换成了玻璃窗,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帝王便完全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他如今上了年纪,也喜欢上了盘核桃、珠串一类的手持物,今日把玩的则是太皇太后曾送来的一串檀木数珠。

胤祉近前打了千:“儿臣给皇父请安。”

康熙对他向来宽厚一些,睁开眼道:“起吧。朕许久没有与你下棋了,坐着陪汗阿玛下两局。”

朗日当头,一局手谈在父子之间开启。

胤祉自小在棋艺一道就不怎么开窍,长大之后,虽然靠着熟读残局孤本能够赢上那么几回,但也只限于跟平辈的阿哥们之间。对上康熙,他依旧很快就显露出败势。

帝王笑着睨他一眼:“怎么?朕看你心思长了不少,竟还是个毫无长进的臭棋篓子?”

胤祉怔愣,看着康熙道:“儿臣不明白。”

他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汗阿玛也喜欢他如此。这局棋也算是下到头了,便开门见山问:“儿臣哪里做的不好,惹皇父不高兴了吗?”

康熙抬眸,眯着眼望见儿子略显老实的书痴模样。

他叹了口气,疑心已经卸了大半,直接问:“你叫身边那帮清客帮着八贝勒造势,甚至一路将名号打到了江南文人耳中?”

这话虽是问句,却有一种不容否认的气势。

胤祉诧异地看一眼康熙:“汗阿玛已经知晓了?儿臣正想说呢,八弟如此勤勉辅政,京师皆是赞誉有加,怎么江南文人偏要瞧不上他呢。前几日儿臣去了趟八贝勒府,八弟委屈巴巴提起来了,做兄长的,总不好放任不管……”

康熙听得无奈,往胤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朕看你额娘说的没错,真是读书读傻了。”

胤祉:“……”

帝王的怀疑已经降到最低点,见胤祉还是一副懵懵然的模样,勒令道:“往后不许你跟老八走得太近。若叫朕知晓你又被人当枪使,这郡王府和藏书阁的清客,你都别想留了。”

见胤祉乖乖应下,他这才缓和了脸色,叹气叮咛:“你手下的清客,怕是也有趁机浑水摸鱼之辈。你知晓他们在江南传什么吗?”

胤祉洗耳恭听。

“曹寅来报,有人竟唤胤禩为八贤王。”康熙冷笑一声,觑着儿子,“你自个儿掂量吧。”

胤祉大惊失色,摆手道:“儿臣从未如此逾矩,是不是……曹寅弄错了?”

康熙摆摆手一口否认,他信得过曹寅。胤祉便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九功呈着苏州、杭州织造的秘奏进来了,帝王似乎是为了印证自个儿所言,当着三儿子的面,捞过秘奏阅览起来。

然后,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了。

三织造中,竟然唯有曹寅的江宁织造听到了“八贤王”的流言。

康熙垂着眸子,将数珠一下下盘在手中。他信重培养的伴读曹寅,人际关系的确复杂一些。

——难道,曹寅真的站了哪位阿哥?

胤祉从养心门出来,顺着隆宗门外的西夹道正欲出宫,迎面撞上小豆子捧着一盅冰糖雪梨,要往皇上那儿送去。

胤祉端着脸,与小豆子擦肩,低语道。

“告诉二哥,妥了。”

事情传回毓庆宫内,胤礽才从外头归来。

近日永定河的差事繁忙,他索性推荐了四弟和五弟跟着他去长长见识。谁知,四弟在治河工程一道上很是有几分想法,连汗阿玛都夸了几句,打算下回巡江南,就将几个贝勒都带上。

四阿哥这几日打鸡血一般,恨不得立刻变成他二哥的左膀右臂。这会儿听到八贝勒的事办妥了,冷着脸道一句:“二哥,我去。”

老五也学样:“二哥,我也去!”

“你们去什么去。”胤礽笑着,将手上的清水甩了两个弟弟一身,接过帕子擦手道,“还不是时候,广善库被二伯父(福全)费尽心思打理地很好,八弟只怕还在一一试探接头。再给他些时日,自会露出马脚。”

自此,毓庆宫沉心静气,每日按时上工、读书、参奏政事,一直到永定河工程收尾。

秋汛刚来,永寿宫的宁贵妃便不行了。

十阿哥胤誐今年已有十四岁,再过几年也要出阁开府,封做贝子去。钮祜禄的丧事赶在这时候,不能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只叫人唏嘘。

十一月初三,康熙为宁贵妃定下谥号为“温僖贵妃”,因她姐姐已得尊荣,便也没有再追封为皇贵妃。

温僖贵妃的金棺要奉安景陵妃园寝内。

因她出身钮祜禄大族,康熙免不得要隆重操办一场,全了家族体面。与此同时,皇帝还诏封了入宫已满四年的小佟格格为祺贵妃,寓意她是个有福之人。

小佟佳氏三十一年入宫之后便封了妃,不过没下诏书,没有册封礼,只能享同妃位待遇。私下里,奴才们也只好称她一声“格格”。

康熙知晓母家的表妹受了委屈,便要大学士伊桑阿为使,打算隆重举办小佟贵妃的册封礼。

一喜一丧,皆是花钱的事儿。

没几日,底下便撑不住了,捅出这半年来帑银空虚,王公贵胄总也不还账的赖皮事。满朝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八贝勒头上,要看他到底站在谁那头。

八贝勒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被唤去养心殿问话。

明间内,康熙已经摔了一方好墨,砸在了老十的袍子上,九阿哥和十四阿哥正想帮着说话,却被八贝勒拽了一下。

九阿哥挑了眉梢,跪在地上不动了。

十四阿哥却是个打抱不平的义气性子,出头道:“汗阿玛,不就是大臣们赖着生息银不还帐吗?儿子和十哥、九哥三个人,帮着八哥去收账不就成了?何必如此动怒。”

康熙冷笑一声,懒得搭理这个满心兄弟情的半大小子。转而问老九和老十:“你们也愿意帮着八贝勒要账?朕可说清楚,补不齐的账目,是要你们兄弟几个担责的。”

十阿哥是出身显赫,却心性简单。对这种算计权钱的事儿,他根本就搅不清楚。还拍着胸脯笑:“一点小事罢了,汗阿玛放心,咱们兄弟几个誓与八哥同在。对吧,九哥?”

九阿哥心头骂一句蠢蛋。

他用余光看一眼八贝勒,竟还嘴角噙着温润笑意,没有开口阻止弟弟们为他跳泥潭。

生息银出岔子并非小事。外借的帑银几乎都在贵胄手中,想叫他们倒出大笔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到时候万一得罪了哪位,搞不好还要被汗阿玛降罪。

这就是个无底洞。

哪里是要他帮忙,分明就是要他献出钱袋子!

九阿哥是天生的生意头脑,计较利弊得失,从不会看走眼。

也是因此,他频频侧目,给八贝勒使眼色。

——这事儿不能应下,八哥先担着,回府再商议对策才是最好的法子。

谁知,八贝勒却仿若没看到一般,俯身叩首:“多谢汗阿玛,还有劳诸位弟弟们,助我平账。”

九阿哥悬着的心终于沉到了最底端。

他咬牙低声笑了一嗓子。

八哥好谋算,是他看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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