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长,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说有趣是真有趣,说无趣, 也是真无趣。
自打寄宁记事起, 就一直养在皇父身边, 他没了母亲, 头前几年是淑贵妃和金贵妃教养他, 淑贵妃教他宽和, 金贵妃教他快乐。及到大一些了, 他就离开后宫,搬进了南三所,学习治国之道, 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大邺宫中,只有他一位皇子,他每常觉得寂寞, 孩子童言童语,追着问皇父,自己为什么没有玩伴,也没有兄弟。
皇父抱他进怀里, 让他坐在自己膝头, 温声告诉他:“你有兄弟, 只是不养在宫里。”
寄宁还小, 哪里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怨, 奇道:“为什么我在宫里, 他却不在宫里?他不给皇父行礼, 不给皇奶奶行礼吗?”
皇帝笑着, 摸摸他的小脸道:“人各有志, 他不愿意留在宫里。你母亲不在了,皇父教导你,皇父不在他身边,他母亲教导他,是一样的道理。”
寄宁懵懂无知,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只能在父亲或母亲之间选择其一。自己选择了皇父,而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弟弟,选择跟着母亲。
“将来有朝一日,他若是入朝为官,你要代皇父好好看顾他,知道么?”
寄宁说是,“我只有这一个小弟弟。”
皇帝颔首,“你手足缘浅,只有这一个,所以要格外珍惜。”
可是每每提及那个孩子,他心里总有无尽的悲伤。他也想念他们母子,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就把关于她的东西搬出来,宣笔、草戒指,甚至她预备杀他的利器,两柄匕首,一支银簪……这些他都妥善保存着。
抚了又抚,擦了又擦,思念越积越多,终于两年后的一天忍不住了,他半夜下床,沉默着穿好了衣裳。
章回见他从内寝出来,有些迷茫,“万岁爷怎么这会子起来了?”
皇帝说:“朕要出宫一趟,去峡溪,看看他们。”
这些年,他们住在哪儿,以什么为生,他都知道。当年如约生孩子,他就在院外不远处的大雨里站着,直到听说母子均安,才依依不舍返回京城。
可是五年过去了,无尽的思念要压垮他了。他忍住不去打搅他们,这种忍耐,疼得钻心。
其实直到如今,他还是更喜欢叫她如约,许是春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的痛苦和不幸,谁都不敢正视,谁都想逃避。只是这个化名,始终带着某种暗示,她曾经答应过要陪他生生世世的,终究是未能如约啊。
章回这些年看他煎熬,几次三番劝他去看一眼,解一解他心里的愁苦,无奈他总不答应,今天忽然想通了,倒也是好事。
“奴婢这就预备车辇去。”他说话儿就要出去传令。
皇帝说不必,“用不着兴师动众。备上一匹快马,传叶鸣廊护卫就成了。”
章回说是,只得照着他的意思承办。
又是他和叶鸣廊结伴,当初从怀来赶回京城,路上遭遇埋伏,两个人背对背杀出重围,一晃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峡溪距离京城千余里,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两三天。半道上停下喝水,叶鸣廊问他:“这回见了,把人带回去吗?总这么飘在外头不是办法,孩子身上流着您的血,不能让这血脉流落在民间。”
皇帝背靠着大树,岁月的磨砺,没有让他变得苍老,只是面容愈发沉稳深刻了。
他垂着眼,似乎也难以抉择,“这孩子,不是朕想带就能带走的。她和杨稳付出了很多心血,如果他们过得很好,朕不能插手,甚至连现身,都是不应该的。”
叶鸣廊唯有叹息,自己娶亲之后,慢慢能够明白他的苦楚了。据为己有固然痛快,但接下来的折磨更伤人心肝,如果不能妥善化解,还不如维持原样,对彼此都好。
不过人非草木,也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像今天这场远行,本就是思念成狂的结果。五年了,忍了五年才去看望,这种耐力,又岂是常人能及的。
歇够了再上路,纵情奔跑在这广袤的疆土上,没有兵灾匪祸,百姓安居乐业,是对皇帝十年励精图治的肯定。
那个叫峡溪的村子,距离小镇不远,依山傍水风景绝佳。他曾经命锦衣卫打探,他们一家过得是否富足,锦衣卫回来禀报,说杨稳在镇上开了个私塾,他曾经是名动京城的少年才子,在这偏远的地方做教书先生,生意很不错。
如约呢,寻常带带孩子,给出嫁的妇人写家书,再接些绣活儿贴补家用。每月十五去镇上一趟,往绣品铺子送做好的活计,换些米面粮油。他们都是沉静的人,没有太多的物欲,够得上一日三餐,手头上再有一二两银子做积蓄,就已经很知足了。
今天正好十五,天亮赶到小镇上,在他们途径的地方等候,也许能够远远看上一眼。
果然,晨曦微露的时候,看见远处的田埂上走来三个身影,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小小的孩子在前面蹦跳着,不时地招呼:“爹,娘……快点儿。”
皇帝的心,这时紧紧攥起来,他看清那张小小的脸,果然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再看后面的两个人,五年未见,如约脸上的青涩褪尽了,荆钗布衣,却眉目娟秀。以前常见她蹙眉,眼里有深重的苦难,如今不是了。她的眉心舒展,唇边挂着浅淡的笑,那种不疾不徐,从容坦然,是在京城时候,从来没有的。
叶鸣廊转头看皇帝,见他眼圈泛红,脚下微微蹉动半步,但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朝霞弥布了半边天幕,他们有说有笑缓步经过,他听见如约和杨稳商议:“鹤予昨儿背熟了《三字经》,还问我,明儿学什么。我想着,早早让他跟你上私塾吧,早些开蒙也好。”
杨稳说:“五岁还没到,上私塾早了些吧。往后有的是时候读书,趁着年纪小,痛快玩一玩多好……”
他们是家常的闲谈,像全天下所有普通夫妻一样。身影浸入晨光里,慢慢走远,看不见了。
叶鸣廊问皇帝:“果真不去见一见吗?”
皇帝没有应,怔着两眼,悄悄跟了上去。
杨稳的私塾在镇子的东头,绣品店在镇子的西头。他们中途分了手,如约领着孩子往西走,交付绣活儿的时候,没留意孩子,那小人儿自己从店里出来,蹲在台阶前看蚂蚁。
一双精工的皂靴迈进视野,有个高大的人弯下身量,含笑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孩子拿细细的手指指着:“蚂蚁奔忙,今天会下雨。要趁着雨前搬家,把粮食都运回去。”
那人慢慢点头,复又问他:“你叫鹤予?有小字吗?”
鹤予抬起星辰一样灿烂的眼眸,“小字横林,小浦闻鱼跃,横林待鹤归。”
完全是松散美好的田园诗啊,就像他们现在的生活一样。
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拿出来,朝他递过去,“说得好,这个给你。”
鹤予摇头,“无功不受禄,我娘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他笑了笑,温声道,“我认得你父亲和母亲,现在也认得你了。你叫杨鹤予,小字横林。”
糖葫芦复往前递了递,小小的人犹豫片刻,低头看那只捏着竹签的手,手背上有狰狞的疤痕,但他脸上的笑容亲切温暖。鹤予这才伸手接过来,抱了抱拳,“多谢。”
“横林,你在同谁说话?”这时绣品铺子里传出如约的声音,她提了裙子迈出门槛,却只见鹤予举着糖葫芦站在那里,便问,“谁给你的?你爹来过了?”
鹤予摇摇头,“是个手背上有花的先生给我的。”
如约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想找人也找不见,只得牵住他的手道:“下回要是再见到他,一定要告诉娘。咱们不能平白拿人东西,得给钱,知道么?”
鹤予点点头,举着糖葫芦,跟随母亲回去了。
晚间和杨稳提起这件事,如约笑着说:“这孩子怪诞得很,说人家手背上有花,别是你老给他讲志怪故事,把他讲糊涂了。”
杨稳听了,神色却凝重起来,“是那人来了吧!”
如约收拾碗筷的手,忽然顿住了。
“手背上有花,想是当年大火,烫伤的。”杨稳垂着眼,把碗筷收进了木盆里。转头见鹤予前仰后合,伸手把他抱起来,送上了他的小床。
再出来时,见如约坐在窗前愣神,他走上前,轻声道:“五年了,已经够久了。这事儿要是能过去,就回京吧,对鹤予有好处。”
可如约摇头,“慕容家的人,勾心斗角永无休止,我不想让鹤予变得像他们一样。咱们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吗,有屋住,有余粮,不必忧心生死,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对我来说足够了。”
杨稳听后淡然微笑,“那就不回去。时候不早了,快戌正了,你早些睡吧。”说着退出去,替她合上了房门。
如约深深叹口气,很多一心想忘记的人和事,还是潮水一样涌进了脑海。
彼时离开京城,走到平凉地界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不想和那个人有任何牵扯,便买好了碎骨子,打算把胎堕了。是杨稳阻止她,苦口婆心地劝她,“留下吧。留下他,你在这人世才有寄托。我也害怕,怕哪天你忽然想不开,怕你会轻生。一个没有根的人,到哪儿都像浮萍一样,但只要有了孩子,你会慢慢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先前遇难的父母兄弟是你的至亲,他也是你的至亲,没人会来和你抢夺他,他是你一个人的,细想一想,这样多好!”
她那时候万念俱灰,捶着肚子大哭:“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将来他要是问起我,我怎么和他解释!”
杨稳支吾了好久,红着脸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来做他的父亲。我没有旁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想让你对孩子有交代。我这身子,已然残缺了,这辈子不可能生儿育女。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虔心教养他,生下来不用你带,全交给我就是了。”
如约脸上还挂着泪,呆呆看着他。他也真的说到做到,鹤予两岁之前,夜夜都同他睡,除却出去教书帮不上忙,剩下的时间,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的。
所以鹤予就是杨稳的儿子,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告诉鹤予真相。以前的种种都过去了,她至今不觉得后悔,更不觉得难过,只是偶尔想起,还有淡淡的惆怅萦绕心头。
不过生下了鹤予,确实是老天对她最好的馈赠。就如杨稳说的,自己忽然生了根,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至于那人有没有来过,没有下文,便也不去探究了。
日子还是平静地度过,鹤予读书极好,文章也作得漂亮,十五岁参加乡试,一举中了解元,可把杨稳高兴坏了。搂着比自己还高的鹤予,骄傲地拍拍胸脯,“到底是我杨某人的儿子!”
如约笑着,可是心里有隐忧,她实则并不希望鹤予参加科举,因为生怕他会进京,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去。
她忧心忡忡,杨稳看在眼里,等鹤予不在的时候,就来同她谈心,“你又在发愁了,是么?”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额头,低落道:“孩子中了解元,我自然很欢喜,但我也怕他将来会见到那个人,到时候秘密就捂不住了。”
杨稳却很看得开,“你以为鹤予不入京,那人就不知道有他吗?京里的眼线无处不在,早就把咱们的一举一动呈禀给他了。他们终究是父子,血脉割不断,命中注定鹤予是鲲鹏,你怎么阻止他扶摇万里?再说这世道,不走仕途,又能做什么?让他去做买卖?还是像我一样,做个教书先生?我啊,少年的时候也有鸿鹄之志,我想为朝廷效力,一展抱负,可惜后来遭逢骤变,一切化成了泡影。如果鹤予能替我完成心愿,那也是好事啊,不仗着出身,脚踏实地地走上金銮殿,堂堂正正站在满朝文武面前。如此,我们就没有白养育他一场,他的前程由他自己定夺,只要他高兴就好,对么?”
如约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死结慢慢解开了。杨稳就是这样温暖的人,鲜少如临大敌,一切以高兴为上。她人生里那么多晦暗的时光,都是他陪着她走过的,也亏得有这样达观的态度,才不至于自苦,否则这惨透的人世,又该怎么让人存活下去。
“罢了,他有自己的主张,”如约终于松了口,“他想留在峡溪,还是去京城,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鹤予定是扶摇直上的,这孩子不是等闲之辈,做母亲的,也无法左右他的人生。
五年后他参加的那届会试,因皇帝驾崩而延期,到了第二年春才重新举办。毫无意外他又中了贡士,便进京,预备四月里的殿试。
新帝即位,改年号永泰,广开言路,广纳贤能。
那日皇极殿里来了位个头高高的年轻人,博通精深的学识和修养令人折服,自然一举夺魁。但更为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身形和侧脸,竟同先帝如出一辙。
内阁的官员们盯着他看了又看,心头直犯嘀咕,但谁也不敢提出来。这件事变成了未解之谜,虽然诸多议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掩入烟尘,再无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