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 她着实是没想好。
峡溪的生活很平静,远离了权力的怪圈,远离了留给她伤痛的环境和记忆, 这个地方能容她苟且偷安。但若是回去,一切便又都回来了, 她会忍不住想起家人,想起金鱼胡同的种种, 昔日的心头血还未干, 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见她不说话,抱她坐回了床上,“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我在老宅的旧址上,建起了祠堂,安放你所有亲人的灵位, 另派了守祠堂的人,以保香火不断。当初掩埋在乱葬岗的尸骸, 也已经命人重新收葬了。我心里愧对他们,无法让死去的人复生, 但我会善待你们母子, 以补偿我对许家作下的孽。”
如约怔忡了片刻, 听他说在金鱼胡同建了祠堂,似乎也能潦慰自己的哀痛了。
还有至亲们的尸骸,她仍是想求证,“遭难的人数,究竟有多少?五十五还是五十六?”
他说:“五十六, 确实有一具婴儿的骸骨。虽然天长日久, 骨骼无法拼凑完整了, 但我不能骗你。”
如约心下惨然,她一直期盼今安还活着,但终究是奢望。锦衣卫那么残忍,怎么可能留下活口。只可恨余崖岸点燃希望又让它破灭,与其这样,还不如一早就让她死心的好。
见她神情恍惚,他须得趁热打铁,“你不想回去祭拜吗?带上鹤予,让他给姥爷姥姥磕个头吧!”
如约的心思有些动摇了,是啊,鹤予这么大了,还没有向爹娘禀报过。但她又怕,自己和仇人生下了孩子,地底下的家人又会怎么看她。
犹豫了再三,她说:“容我想想。”起身就要离开。
可手腕被他抓住了,他仰头望着她,形容儿可怜,“你别走,再陪陪我吧。”
她耳根子发烫,抽手道:“你已经遂了心愿了,还想怎么样!”
他说不够,“我们分开五年,仅是这样就满足了吗?我要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再嫌我,我也绝不撒手。”
他那份缠人的功夫,实在了不得,她心里还记挂着孩子,“鹤予一个人,我怎么放心?你快松开我,我得回去。”
他却开始盘算,“该替他安排保姆和近身伺候的伴儿了。这么大的孩子,本该上南三所学本事的,送到那里去,你也好抽出空闲来应付我。”
可如约的神情却暗淡下来,“天家没有骨肉亲情,单看你和那些藩王们就知道了。我不愿意让鹤予搅进浑水里去,就让他安稳地养在宫外吧,做个寻常的人,过他寻常的人生。”
这样的愿望虽然合乎母亲的标准,但对皇帝来说是遗憾。他沉默了良久才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想让他承继我的江山,这样有错吗?”
如约摇摇头,“我要他做个平凡的人,不单是因为害怕纷争。我怀他时不在宫里,我还嫁过余崖岸,将来承继宗祧名不正言不顺,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好在还有皇长子,他是阎皇后生的,仔细教导他,他才是最好的人选。你不能爱屋及乌,慢待了那个孩子,将来又是一出兄弟阋墙,又是一场江山动荡,何必呢。”
他到底被她说服了,垂首道:“我太急于补偿你们,想给你们最好的,没有考虑那么多。这事且不急,容后再议。”
如约的目光,像水一样流淌过他的面庞,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故作冷漠,淡淡道:“就让我们留在峡溪吧,你回去,继续做你的皇帝。等日后想起我们,你就来瞧瞧我们。我们不会挪地方,一直在这里,无非是路远些。等到老得不想走动了,两处安好,也是圆满。”
这话又是用来哄骗他的,他哂笑了声,“我会上你的当吗?你想让我走,门儿都没有。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了,我肩负着大邺社稷,没法留在这里,只好勉强你跟我走。我在这院子里住了这些天,你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么?你还想留下,让人背后议论,让鹤予被人笑话?
如约不由上火,“我就知道你步步为营,没安什么好心。”
他厚着脸皮笑了笑,“我确实是奔着坏你名声来的。鹤予娘,你收留野汉子在家,在这民风淳朴的小村子里,可是要被人指摘的啊。”
气得她狠捶了他两下。
他挨了打,甘之如饴。抬手搂住她,枕在她肩头说:“我活到现在,大喜大悲不多,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你,不该得到那样的下场。如果你找见一个合适的人,和他成亲,和他生儿育女,我一定不来打搅你。可你没有。你生下我的儿子,和杨稳搭伙养大他,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是不是?”
如约简直百口莫辩,着重向他重申了一遍,“鹤予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我生下他,是为我自己,我想有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和你没有关系。”
眼见她激动起来,他忙安抚,“是是是,他首先是你的儿子,后才是我的儿子。但他好歹有我一半的精血,你总不能抹杀我的功劳吧。”
他的话无可诟病,虽然是事实,但仍让她不欢喜。
他抬眼觑觑她,覆在后背的手滑下去,在那一捻柳腰上细细地徘徊,“你的固执,常让我又爱又恨。如今已经为人母了,就不能稍稍妥协,让我们各得其所吗?”
她张了张口,他见缝插针,很快便堵住了她的不满。
头一回如疾风骤雨,第二回,倾诉的是无尽的相思。他把他所有的委屈和悲伤,一点一滴徐徐告诉她,她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他,身子在燃烧,心头却涌起绵密的钝痛。她紧紧攀住他精壮的肩背,脑子混沌地想,也许……就这样吧。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痛苦中,真的要继续下去吗?用悔恨来折磨自己,惩罚当初没有一同赴死的过错?
现在她有鹤予了,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但可以做个负责任的母亲。鹤予没有错,不该为了父辈的恩怨,经历太多的磨难和屈辱。
狠狠一击,她倒吸了口气。绞杀,无休无止,快活来时,像大限将至。她的指甲深深扣进他肉里,所有的怨恨,也在濒死的抽搐里土崩瓦解了。
村野里的床不结实,吱扭响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鹤予揉着眼抱怨:“老师睡觉不老实,吵得很,害我夜里没能睡好。”
正盛粥的如约,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他却很擅长敷衍孩子,笑道:“我帐里进蚊子了,打了一整夜,实在没法子……横林,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鹤予捧着包子咬了一口,点点头,“什么事儿,说吧。”
他正色道:“你娘同你提起过老家吗?你们的老家在京城,那里才是你娘长大的地方,你想不想去看看?”
鹤予是个体人意的孩子,“书上说过,故土难离。娘想家了,儿子愿意陪娘回去,只要娘高兴就好。”
皇帝望向她,“你瞧,鹤予答应了。”
如约没有说话,偏身在桌前坐了下来。
孩子对于出远门,一向有很高的兴致,忙着来追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到了京城,我能不能养一只小狗?”
“收拾收拾,今儿就走?”他抢先替她作答,“至于养小狗,更是小事一桩。到时候我带你去京城最大的狗市,紧着你挑选,你想养几只都可以,怎么样?”
鹤予一阵欢呼,连饭都不吃了,赶紧跳下凳子,忙着收拾他的小零碎去了。
如约无奈地凝眉,“你怎么总是自作主张?”
他靦着脸道:“早晚都要走的,就不要拖延了。峡溪的风光再好,也不及京城养人,我不想让你事事亲力亲为,我想让你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往后我还得更勤勉些,给子孙创建个盛世天下,等孩子能接班儿了,我带你出去游山玩水。我答应过你的,要带你去看河山秀美,草原宽广,不能说话不算话。”
漂浮的心,终于慢慢落下来。她轻吁了口气,思忖再三道:“你答应我的,可不止是游山玩水。你说过,我可以留在宫外,不必进宫,这个约定还算数吧?”
他说算数,“我踅摸了个好地方,金鱼胡同以西有个烧酒胡同,里头有座新建的大宅子,和光禄寺只隔着一条玉河。出了胡同往南就是东安门,东安门直通东华门,我每日进宫不算远,约摸一炷香工夫就到了,来去很方便。我知道你不爱受约束,以前的人和事也不想过多牵扯,我都依你。横竖你有什么要求,我全答应,只要你不再抛下我,一心一意陪在我身边就好。”
如约垂下头,晦涩道:“我觉得没脸,身世广为人知,最后竟这么没气性……”
他摇了摇头,“这世上真正没气性的人,你没有机会得见,何必让自己沾上这个字眼。你若是没气性,能折磨一国之君五年之久?能让我放下如山政务,死皮赖脸在这小村子里流连半个月吗?以前年少气盛,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自觉会让人轻贱,如今咱们连孩子都有了,还在乎那些吗?只要你心里的结能解开,大可不必担心人言可畏。人性生来趋炎附势,你弱小,他们才会辱你,你光芒万丈,他们只会敬你。”
他很善于开解人,她扪心自问,确实不如早前坚定了。当初没能做到鱼死网破,她终究不是个极端的人,有了鹤予之后,也懂得这人世间除了仇恨,还有更多值得珍惜的东西。
不过要离开这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还是有些不舍啊。锅碗瓢盆是不用带上了,甚至连换洗的衣裳,那辆停在门外的大车上也已经备足了。
小村子里,何尝见过当地官员齐齐莅临。随扈护卫的将领列好了队伍,屋子里人一出现,冠服俨然的命官们就口称“万岁”,肃容长揖下去。
这下子惊坏了围观的人群,众人瞠大眼睛,没想到那个日日上河边浆洗衣裳的鹤予娘,是这样的来历。还有那个天天夹着搓衣板,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居然是当今天子。
几个议论过他们的妇人吓得面无人色,唯恐秋后算账。眼看鹤予娘朝她们走来,小腿肚子直转筋,几乎要趴伏下来。
结果没想到,她不是来找她们麻烦的,仍是一贯温和的面貌,对小丁哥的娘说:“丁嫂子,我们往后怕是不会回来了,家里置办的那些家什器具也用不上了。几位嫂子挑一挑吧,拣有用的带回去,免得日久年深腐朽了,怪可惜的。”
小丁哥的娘听了忙点头,“嗳嗳,多谢了……”趁着有机会,还得探一探底细,“鹤予娘,你这一走,是要去做皇后娘娘了吗?我早就瞧鹤予和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原来是龙种,怪道呢!”
如约难堪地笑了笑,没有多言,转身由人搀扶着,登上了那架巨大的车辇。
车马笃笃前行,鹤予却偎在她怀里,拿陌生的眼神,望着他一贯爱戴的老师。
皇帝有些紧张,俯身问:“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鹤予憋了半天才道:“你明明很有钱,为什么欠着我娘的钱,到现在才还?”
捏着心的两个人,被孩子稚气的问题逗笑了。
皇帝拉他进怀里,温声道:“你还小,参不透大人之间的事,等再长大一些,自然就明白了。横林,你上回说,我要做你爹,你很不高兴,可我现在得告诉你实情了,杨稳不是你爹,我才是你亲生的父亲。”边说边取过车围上挂着的剑,抽出剑身作镜子,让他仔细打量,“你瞧,咱们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你是我的骨肉,才会承袭我的样貌。杨稳对你有恩,日后可以认他做义父,孝敬他。但你要记着,你爹只有一位,那就是我。往后别再叫老师了,要叫皇父,知道吗?”
鹤予的那双大眼睛里装着惶恐,努力从他身边挣脱,又扑回了母亲怀里。
如约抱住他,温柔地安抚,一下下轻拍他小小的脊背。
半晌鹤予才仰起脸问:“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如约说是真的,“娘原本也想告诉你,只是一直开不了口。现在娘问你,你喜欢他吗?要是喜欢,咱们就跟他回京城。要是不喜欢,那咱们现在回峡溪,还来得及。”
鹤予回头望了望他,见他默默凝视着自己,小人儿能感知他的悲伤,到底还是有些不舍,“我们回峡溪,他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怪可怜的。”
如约摸摸他的小脸,“那就一起走吧。到了京城,你还能见到你惦记的人。”
鹤予顿时高兴起来,“是爹吗?他也在京城?”
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吃味儿。鹤予才想起扭头看亲爹,结果发现他趴在紫檀小桌上一动不动,只听见做作的哭声,在车舆内回荡。
如约抚抚前额,惨然望着鹤予。
鹤予良心顿时不安,挨过去拍拍他的背,支吾着劝说:“你别哭了。”
肘弯里传出含糊的控诉,“我才是你爹,你怎么还管杨稳叫爹?以后只能叫干爹,记住了吗?”
鹤予无可奈何,小大人般应承着:“记住了,管他叫干爹。你这么大的人,好好说话不成吗,做什么要哭鼻子!还哭得出声儿,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哎呀,我脑袋都疼了,真是没办法。”
如约笑不可遏,重新把鹤予拽回来,幸灾乐祸道:“他就是爱哭,我也烦他。好在你这点不像他,否则我得应付两个爱哭鬼,那可是活不成了。”
装哭的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我也不是真想哭,不过悲从中来。我的儿子,见天管别人叫爹,怎么不让我痛断肝肠?”
如约同鹤予打商量:“看在他哭了一场的份儿上,你就认下他吧,否则没完没了的,多麻烦。”
鹤予束手无策,只得答应了。
“那你现在好好唤我一声皇父。”他和颜悦色拉着鹤予道,“既然认下我了,不叫人可说不过去。”
鹤予向来嘴甜,哄人高兴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敛神,爽朗地叫了声“皇父”。
这一声,叫进人心缝儿里来。皇帝用力抱了抱他,喃喃说:“好儿子!朕有两个儿子,再也不怕内阁那些人催逼了。我的这个儿子,足以顶他们十个,看他们还敢啰嗦!”
如约的笑意隐入唇角,偏过头望向窗外。这一路上绿意深浓,让她想起五年前的夏天。那时的自己,困兽一般在牢笼里挣扎,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算计。如今的自己,心态平和了不少,至少不再一心扎在死胡同里,懂得放自己一条生路了。
从峡溪到京城,车辇缓慢,走了将近六天才进城。随扈人员中,派遣了人先行一步报信儿,因此京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应都是现成的。那些老面孔,个个都来迎接,堆着笑,把她引进了烧酒胡同。
她下车站在台阶前仰头看,门楣上挂着“许宅”二字的牌匾,虽然不是原来那块,但却是照着老样子做成的。就连门头,也建成了原先的模样,乍一见,有前世今生之感。
鹤予看她怔着,拽了拽她的衣袖,“娘,您怎么了?”
她低头笑了笑,“想起些往事,闪神了。”
康尔寿和章回对鹤予极感兴趣,围着他说:“这是二殿下不是?哎呀,长得这么大了,真和万岁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回带孩子的人多了,鹤予被他们连哄带骗地,看鸟儿和小玩意去了。
皇帝牵了如约的手进门,带她四下查看,“我以前的潜邸改作他用了,没法儿住进去,所以预备了这个地方,你住着更自在。四进的院子,咱们人不多,起先住着空旷,不要紧的,富余些,万一再有孩子,也好住得下。”他自顾自说着,见她不应,忙又追加了一句,“当然,你要是不想生,那咱们有一个鹤予也足够了。先前你生孩子,我敖干了心血,唯恐你有闪失,眼巴巴地在外面候着。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这生死关口,我也不想让你再经历了。”
如约瞥了他一眼,低声嘟囔:“那就求老天爷保佑吧,峡溪那晚,别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