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从行在出来, 前一刻脸上还带着恭顺的神情,待转过身,阴沉便爬上了眉眼。

抬头看外面的天色, 雨已经停了,月亮从灰扑扑的云层后露出一个银边, 像一双窥伺的魔眼。夜间不似白天炎热, 但湿凉缠裹住身体, 是另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

他心里隐隐带着怒意, 唇角也往下沉了沉。先前如约冒雨进行在,一呆就好半晌,他都已经知道了。送葬的队伍里, 依稀开始流传出一些闲言碎语,他起先并不在乎, 但当那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带着几分揶揄扫过他的面门时,紧紧扣在脸上的面具还是有了裂纹——

谁也不愿意新婚的妻子, 和别的男人传出些不清不楚的传闻, 即便那男人是皇帝。

其实不单如此, 他心里的重压还有另一层,只因过于自负, 把自己推进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原本掌握在手上, 用以要挟她的利器,如今调转枪头成了捆绑自己的枷锁, 只要他不想让她死, 就得费心替她遮掩。

他心里很不痛快, 皇帝传召他, 是在见过她之后, 其中必然有联系。可惜皇帝对谁都有防备,御前的消息他是半点也探不到,满心的愤怒自然转嫁到她身上。简直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得立刻见到她,掐着脖子好好和她清算清算。

疾步赶往驿站,见面后即将发生的电光火石,在脑子里反复上演了好多遍。他咬着牙,心道今天必须要给她些教训,否则真有些管不住她了。她是不是执意不听话?好,那就先砍杨稳一条胳膊,再砍闻嬷嬷一条腿,到时候做成腊肉悬在她床前,看她还敢不敢兴风作浪。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甬道,转眼便到了她卧房外。抬手用力一推,奇怪,居然没插门,轻轻松松就推开了。忙回身吩咐长随:“走远些,守好甬道,不许一个人经过。”自己忿然提起曳撒迈进了门槛。

本以为她见了他,会心虚惊慌,然而并没有。她坐在桌旁,满脸忧心忡忡,见他进门,哑声道:“大人来了?把门关上,我有话要和你说。”

余崖岸被她弄得有点懵,但还是依言关上了房门,站在槛前,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走近些,”她指指对面的座儿,“离得这么远,怎么说话?”

这是闹的哪出?先前还怒气冲天的余指挥,这时候竟忘了刚才的设想,所谓的电光火石,就这么被她淡淡的语气和神情浇灭了。

不知她要说什么,他垂手摸着条凳的边缘,顺着她的指引弯腰坐下来。两眼怔怔望着她,“你……”

她抢在他前面出了声,“皇上是不是派你出去承办差事了?”

他冷哼了一声,“你果然都知道了……”

她说:“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刚从行在回来。去时弄脏了丧服和鞋袜,皇上命章回替我取了干净的替换,又调了二人抬,把我送回来的。”

余崖岸听了,心顿时往下一坠,“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用意?”

她坐在灯下,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无措的翕动着,半晌才道:“我以为出了宫,就和宫里再无瓜葛了,但今儿进了行在,才发现皇上和以前不一样了。早前在宫里的时候,我想尽办法接近他,那时他高不可攀,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那天金娘娘给我喂了蒙汗药,把我放在绣床上,明明到了嘴边的食儿他也没吃,我满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可我好像高看他了。”

她说着,把紧握的拳头递到他面前,余崖岸迟迟伸出掌心来接,从她手里落下来一串菩提,“大人眼熟这个吗?”

怎么能不眼熟,他不止一次在皇帝手腕上见过这串菩提,虽不是日日戴着,但偶尔也在指间盘弄。

他抬眼望向她,“皇上赏你的?”

如约点了点头,“我已经嫁为人妇了,赏我这个,合规矩吗?”

一种难堪的真相呼之欲出,但余崖岸并不愚钝,他很快便平复了心境,嘲讽地打量了这金线菩提一眼,“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言,你不是应当高兴吗,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了。”

她并不否认,“我自然也这么想,但杨稳和闻嬷嬷在你手上,我不能贸然行事。我也不必在你面前粉饰,我心里算计什么你都知道,我想过千百种法子,却从没打算走这条道,因为我不能对不起先父先母。”说着顿下来,轻吸了口又气,“可是先前,他瞧我的眼神好吓人,我忽然觉得很害怕。他和章回说,要打发你出去办事,让我多去陪伴太后和皇后……大人,你能不走吗?或是谎称我病了,带我一起走吧。”

余崖岸听她慢慢地说,虽在极力保持冷静,但还是能从她不时颤抖的语调里,窥出无比的恐惧。

要说分辨真假,他的脑子并不相信,但他的心却宁愿她说的都是真的。忍不住试探,“夫人这谎撒得不圆满,你怕他,却不忌惮我?”

她果然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在失望几乎占据他的内心时,不情不愿道:“我记得那天你说过,你是他的一柄刀,我虽也恨你,但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若论主从,他是元恶大憝,你是奉命行事;若论亲疏,我和你通禀祖宗,拜过天地,你们不能相提并论。”

其实男人很好骗,就看她愿不愿意。

她的这番话,着实让他心动,她能这么通情达理,简直是意外之喜。

所以说了,她还太年轻,即便仇恨再深,也不可能有长性去维持。先前在宫里时候,遇见了狗不拾的杨稳,两个人一拍即合图谋什么报仇大计,回回落空。现在把他们拆开了,一个在诰敕房老老实实盘着,一个被他养在内宅。这一对儿难姐难弟没了照应,两下里自然都消停了。

他一面为自己的驯养成功感到高兴,一面又因新的难题发愁。金鱼胡同那桩案子太小太小,小得犹如尘埃,皇帝眼里盯着的,只有那些同姓同宗的藩王们。若忽然向他禀报,魏如约是许家的漏网之鱼,恐怕他还要在脑子里翻找翻找,才能找出对应的人和事件来。既然不知道有这么个见天想取他性命的人存在,自然不会来怀疑她。万一当真后悔了,重又惦记上她,那想断了他这个念想……只怕难如登天了。

别人不了解皇帝,但作为陪他一起走过高峰低谷的膀臂,深知道他的为人。你看他好优雅,好高洁,甚至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将你拆吃入腹的时候,照例可以笑语盈盈。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阴谋阳谋像一片沼泽,暗暗将你包围,等你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所以你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让他盯上你,也最好不要用任何极端的方式,来勾起他对你的兴趣。大邺开国两百余年,锦衣卫是高祖执政后期创立的,搜罗全天下一切不为人知的机密,对慕容氏历代帝王的经历和喜好,自然也了如指掌——

慕容氏是鲜卑人,鲜卑人骨子里流淌着狂放的血。高祖皇帝当年谋了哥哥的江山,连嫂子也一并笑纳了,当今圣上万一瞧中了臣子的夫人……那又怎么样?

心里不由一乱,他低下头,用力握住了手里的菩提手串,念珠互相摩擦,发出咯吱的声响。

如约轻轻唤了声大人,又追问一遍,“你什么时候走?能不能带上我?”

余崖岸调转视线望了她一眼,头一回觉得无能为力,“我不能带你走。今儿夜里先行赶往敬陵,预备迎接先帝梓宫,要是带上你,礼法上交代不过去。”

她显得有些失望,“你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不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吗,如今让我跟着你也不行,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拧起了眉,“锦衣卫再有能耐,也不能把慕容家的天捅个窟窿吧。我上陵地里去,带个女人,不等皇上降罪,朝会上御史就能把我弹劾死。”他气恼地说完了,顿了顿又来安抚她,“仪仗队再行三天,就到敬陵了,毕竟还穿着孝服呢,暂且不会怎么样的。你且忍一忍,等回了京再从长计议。”

她听了,无可奈何点了点头,“那这两日,让涂嬷嬷陪我睡。”

她声气儿幽幽地,到底还是年轻姑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有些揪心,居然体会到了一点苦难夫妻的味道。但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本行,仔细盯了她两眼,“你不会是在我跟前唱大戏,糊弄我吧?”

然后她生气了,板着脸说:“赶紧走吧。御前下了令儿,余大人遵旨办事去吧。”

可他坐着没动,语气倒是放轻柔了些,“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不过我有句话要交代你,上头越是留意你,你越要给我老实些,别露出一点马脚。要是让我发现你又在打歪主意,到时候大不了先宰了你,再负荆请罪。上头那样的明白人,不会为个死人和我过不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恫吓,这招对如约来说已经没有太多威慑力了。她知道他舍不得动她,现在说得越狠,日后维护起来越卖力。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他对她放松了警惕,干脆在他饭食里下个毒,毒死他一了百了。可她的身世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那些办事弟兄,一旦发现他有了闪失,必定头一个来揪她。她是既要让他死,又要保得自己全身而退,想留下这条命,再去和罪魁祸首拼一拼。

所以她苦笑了下,“我这是两头受催逼啊。本以为同大人诉诉苦,你能明白我的心思,没想到雪上加霜了。”

这话说得他无言以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万一她是真心向她求助,自己这样岂不是寒了她的心吗。

他不会认错,但态度还是转变了许多,忖了忖道:“就让涂嬷嬷时时陪在身边吧,零碎活计让那两个丫头去办。” 边说边又上火,朝外望了眼道,“派她们来伺候的,她们倒好,受用去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如约怕他迁怒底下人,只说是自己让她们歇着去的。他待不了太久,到底站起身预备离开了,她送他到门前,淡淡叮嘱了一声:“才下过雨,赶夜路要小心些,路上湿滑。”

本来很家常的一句话,但在余崖岸听来,却像天上的仙乐一样顺耳。

他站定了脚道:“御前还有另一道令,承办完了先帝落葬事宜,我又得赶着去陕西。”

这下她呆住了,“怎么还要走?要去多久?”

他说:“说不准,少则两个月,查办庆王,预备削藩。”

她脸上的失望掩也掩不住,“要去那么久……能赶上回来过年吧?”

她皱着眉,细细地抱怨,真像个舍不得丈夫出远门的小媳妇。他心里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一拽,把她搂进了怀里。

他躬着身子,只为尽力抱紧她,喃喃在她耳边说:“我也不放心把你放在京里,这一走,好些事就不由我掌控了。我怕皇上不死心,更怕你翻浪花儿。”

话还是照例那么不中听,他胸前粗麻的孝服磨着她的脸,有种刺而痒的感觉。

她厌恶他的怀抱,但她必须说服自己接受。心里作了许多准备,慢慢抬起僵直的双手,抓住了他孝服的后背,嘴里怨怼着:“你要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了。”

他察觉到了她的回应,这一刻几乎高兴得要蹦起来。看吧,这小丫头果然是能调理过来的。相较于陌生男人的虎视眈眈,至少自己和她一个卧房里睡过几晚。此番戒情断欲不是无用功,给了她一点时间,她两下里权衡,到底还是转过弯来了。

她害怕皇帝的那双眼睛,倒也好,至少短期内老实了,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

“回京之后在家陪着母亲,哪儿也别去,宫里碍于情面,总不能让人特意来传你。”他又留恋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她,倒驴不倒架子地又追加了一句,“别打什么不该有的小算盘,一切等我交了差事再说。”

如约听话地点点头,又垂眼看他手里那串菩提,“这个怎么处置?”

余崖岸咬着牙,什么都没说,把它塞进了袖袋里。

再不能耽搁了,他打开门,带上近身的随从,大步流星朝甬道那头去了。如约站在门前目送他,看他半道上遇见莲蓉,十分没好气地喝了句:“机灵点儿!”

莲蓉吓得缩脖子,盆里的水都险些泼出来。这样横行霸道惯了的人,不难怀疑连路过的狗,都会无端被他踹上一脚。

好在人很快走远了,莲蓉这才闷着头把水送进房里,战战兢兢道:“大人不知怎么发了脾气,别不是和夫人闹不痛快了吧!”

如约说没有,“公务上碰了钉子而已,不碍事的。”

等莲蓉把盆儿放在架子上,她走过去仔细盥手,一面吩咐她:“明儿起,你和涂嬷嬷轮着在我身边伺候,跑腿的事儿就让翠子干吧,我跟前别离了人。”

莲蓉不大明白,先头不愿意让人陪着,怎么这会儿又让别离人了。

如约见她嘴上应承,脸上还有些不解,便同她解释:“大人先行一步,上敬陵办差去了。其他命妇的丈夫都随扈呢,只有我孤身一个。你们在跟前,进出都有个伴儿,就不怕生出什么闲言来了。”

莲蓉连连答应,“怪道呢,奴婢看大人急赤白脸的,刚才那一嗓子,险些吓我一个倒栽葱。”

如约笑了笑,接过手巾仔细擦了手。就寝的时候让莲蓉把涂嬷嬷叫来,说夜里孤零零地,害怕。

涂嬷嬷大包大揽,“老婆子没别的,就是火气旺,活了六十岁,没见过一个小鬼儿。夫人只管放心,有我上夜,保管一切稳稳当当。”

如约道好,指派窗户底下那张小榻让她就寝,自己登上床,放下了纱帐。

甬道里渗进了微微的光,几经周折蔓延进帐幔里来。她把右手举到面前,仔细盯着包扎好的小臂看了半晌,今晚敷衍过去了,算是一个好的开端。她知道自己选了条不好走的路,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尽了全力,将来不论死活,都不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晨间照例上供哭祭,皇后率领着内外命妇们,直撅撅地跪在泥地里。皇帝和一众宗亲祭拜完毕,从灵前出来,她低下头躬了身子,等人走过去,方由莲蓉搀扶起来,垂手拍了拍膝上的泥土。

送葬这一路,连着走了好几天,刚开始众人都是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错漏,但时候一长,渐渐松散了。譬如湘王妃,趁着无人留意的时候,钻进了如约的车里,随手还带来一盒果子,“一个人窝着怪难受的,咱们就伴儿,说说话。”

如约自然很欢迎她,分了个凉垫给她。

两个人坐在车内,半开着小窗,边看外头连绵的山景儿,边饮茶吃果子。

湘王妃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见车舆一角供着一台小冰鉴,笑着说:“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冰鉴是你家余大人踅摸来的吧?搁在平时是寻常的物件儿,搁在现在,那可是了不起的稀罕巴物。”

如约没打算遮掩,谎扯得太多容易露馅儿,还不如坦坦荡荡地。便抬手给她斟茶,一面道:“不是我家大人踅摸来的,是御前的苏领班替我想的辙。先前那件便服要缝补,他找不见人手,我愿意接下差事,他谢我来着。”

湘王妃“哦”了声,“是这么回事儿……昨儿上御前送东西,一切还顺遂吧?”

如约说都好,“万岁爷说了几句体恤的话,倒叫我受之有愧了。回来后不久,我家大人也来找我,说御前给指派了差事,要连夜上敬陵去。路上那么滑,才刚下过雨,我也不明白做什么半夜就走,今儿天亮再动身不成吗。这会儿不知到了哪里,要是快马加鞭,八成已经赶到梁各庄了……其实也不那么着急的。”

湘王妃听她这么说,到底自己年纪比她长了好几岁,联系起前因后果来,似乎看出了几分眉目。

但这种话,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说,只是顺口应承着:“想是怕路上有什么变故吧,提早让余大人过去,好周密安排。”

如约点了点头,又状似无意地抱怨:“先上敬陵预备接驾倒罢了,转头又让去陕西……”

湘王妃怔了怔,“去陕西做什么?”

如约捏了块小点心,在角上啮了一小口,低声道:“先帝爷的奉安大典,庆王称病告了假,皇上不大高兴,派我们大人上他藩地去一趟。至于去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点心吃口真不错,王妃尝一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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