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if线2】

鹤予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惊慌失措。

他边走边仰头察言观色, 小声问:“娘,您怎么了?”

四岁半的鹤予,已经能够很清晰地感知情绪了。虽然如约和杨稳都是温和平顺的人, 但鹤予就是有那种能力, 可以从你的一句话,一个细微的表情里, 洞察你快乐和愤怒之外的变化。

如约僵着一张脸,喃喃说没什么, “娘想快些看戏。那可是京城来的名角儿, 去晚了, 就看不着了。”

可话说罢,又顿生感慨,真是中了邪, 仿佛什么都和那人有了牵扯, 让她满心郁塞。

五年了,五年仍是阴魂不散, 究竟为什么!她本以为自己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营建一个家,有了可爱的孩子, 可以和前尘往事告别了。却不想他忽然又出现,撵走了杨稳, 打破她平静的生活……简直令人痛恨。

只可惜现在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活靶子,直挺挺站在那里, 永远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低头看鹤予, 孩子的小脸惶惶然, 即便她不说, 他也知道有事发生了。

她只好扮出笑脸安抚他,“没事儿,都好好的呢。爹离开一阵子,这段时间你要听话,不让娘操心,成吗?”

鹤予点了点头,“我听话。”

她赞许地说横林真乖,但她不敢回头,怕那人就在不远处尾随。

狠狠闭闭眼,多希望刚才是一场梦,或是她糊涂了,花了眼,看错了……她紧紧握住鹤予的手,唯恐弄丢了孩子。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绝不能被他抢走,绝不能。

峡溪的村头有个木柞搭建的台子,常会请些戏班子来唱戏,每到这样的日子,阖村人都聚在那里,如同过节一样热闹。

如约带着鹤予一头扎进了人堆儿里,盼着人多,能躲开他。

台上正唱《闻雷泣墓》,浓墨重彩的角儿声情并茂:“我的父名王仪忠臣良将,为国家为黎民卫国兴邦……”

鹤予听不明白那个唱腔,不解地问:“他唱的是什么呀?他爹打仗去了吗?”

如约低头告诉他:“这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说有个叫王裒的人,十分孝顺父母。母亲生前怕打雷,后来身故,每到打雷的日子,王裒就到墓旁陪伴母亲,诉说对母亲的怀念和不舍。”

鹤予“哦”了声,“娘怕打雷吗?以后儿子也陪着您。”

如约抚了抚他的小脸,“娘小时候怕,长大就不怕了。”

鹤予想了想,忽然悲伤起来,“因为娘只有一双手,给儿子捂了耳朵,就抽不出空来给自己捂了,是么?”

他说着竟要哭,这孩子生来有些多愁善感,也不知是不是怀他的时候想得太多,才招得孩子这样。

横竖他就是伤心,眼里裹着泪,抽抽搭搭的小模样,很让人心疼。

如约给她擦眼泪,温声安抚:“不是,娘不怕打雷,用不着捂耳朵。”

鹤予启了启唇,正要说话,视线又移向她身后。

如约知道不妙了,果然听见慕容存的声线响起,“爹会替你娘捂耳朵,往后就再也不怕打雷了。”

鹤予哪里知道他所谓的爹,说的是他自己。小小的孩子很迟疑,“可我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如约不想让他们过多接触,忙抱起鹤予道:“娘有些累了,咱们回家。”

好在戏台子离家不算远,她进了院子想关门,但门扉被他顶住了。他惨然望着她,哀声道:“是春,你容我和你说两句话吧。”

她并不情愿,但力量悬殊,这门始终无法关上。她没办法,只得抱着孩子退回屋里,他很快追了进来,高大的身量,把屋子衬得有些狭小。

他急于诉说这些年的思念和苦楚,但见鹤予眼巴巴望着他,便蹲下来,笑着对他说:“横林,我们又见面了。”

鹤予颔首,“多谢先生的糖葫芦。你追到门上,是来要钱的吗?”

他的笑意愈发温暖了,说不是,“我来还债的。我欠了你娘很多,是时候偿还了。”

如约担心他带偏鹤予,忍不住轻叱了声,“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对他胡说。”

蹲在地上的人抬头望她,“我怎么会对他胡说?我怎么舍得?”

他意有所指,如约很不自在,牵过鹤予的手道:“出门半天,累了吧?娘给你拍肚子,你睡会儿好么?”

鹤予还小,到了将近中晌,睡午觉是习惯。只是睡前还惦记着,“起来吃包子吗?”

如约说对,“给你留着呢,睡醒了吃两个,成吗?”

有了这个承诺,鹤予心满意足了,自己爬上床,拉过小被子盖上,如约便坐在床前,一下下轻拍他的小肚子,哄他睡觉。

身后的人垂眼看着,顿时涌起一片酸楚。

他心上的人,带着孩子在这乡野间,过着粗衣素食的生活。本该享尽荣华的皇子,得了两个包子就很满足,本该尊荣无匹的皇后,拿一支素银的簪子挽着发,通身没有一样点缀,连身上的衣裳,都浆洗得发白了。

她前倾着身子,背影看上去很瘦弱,纤纤的肩头,这些年承载了很多,越看越让他心疼。

他到底没能克制住,伸手抚触她,可她像被针扎了似的,慌忙避开了。

他的心往下沉,虽然早知会如此,仍不免有些伤心。不过不气馁,只要人在面前,一切便有挽回。这些年他励精图治,政绩远超祖辈,现在也该抽出空来,完成自己此生最要紧的事了。

如约拽起小被子,替鹤予仔细掖好,见他睡熟了,这才起身从卧房里退出来。

彼此见了面,势必要起争执。她怕吵醒鹤予,带他去了西边养蚕的窝棚底下。

今年的蚕茧刚收完,蚕架上收纳着团匾,一层层垒得很高。她站在架子前,平了平心绪道:“金口玉言,答应放我自由的,就请履行承诺,不要打搅我的生活。你走吧,别再来了……”

“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孩子?”他并不着急,有他步步为营的手段。

如约道:“我有一双手,自然能养活我儿子,不劳你费心。”

他微微眯起了眼,那份胸有成竹的笃定,看得人起火,“他也是我儿子,我不能让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也不能让你独自一人抚养他,我得尽我做父亲的责任。”

如约白了脸,咬牙道:“他不是你儿子,同你没有半点关系。”

他一哂,“你这样搪塞我,不觉得毫无底气么?鹤予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杨稳的?你几时有孕,几时生鹤予,我都知道。不说旁的,就说鹤予的样貌,分明和我一模一样,你还想骗我?”

他这么说,更加令她戒备了,简直竖起了满身的尖刺,恨声道:“鹤予是我一个人的,你要是敢打他的主意,我绝不放过你。”

他听了这话,唇角轻捺了下,“你不放过我,才是我求之不得的。以前你没有软肋,你什么都不怕,现在有了,我若是恶毒些,直接把鹤予带走,不愁你不天涯海角追随我。可我没想这么做,时至今日,我一心在乎的还是你,鹤予是你我感情的延伸,先有你,后才有他,我心里分得清清楚楚。你也不用担心我强迫他认祖归宗,你不是我用来生孩子的工具,但有一点你须得明白,你的选择,决定鹤予将来的前程。”

然而她对此极为不屑,“你想告诉我,他生来是龙凤,不该屈就在这乡野,跟着我吃糠咽菜,是么?”

他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是春,孑然一身时可以将一切置之度外,可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了鹤予,你忍心让他没有父亲吗?”

如约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有脸说这话。

“原本我们一家过得好好的,是谁打破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要逼走杨稳?如今又说孩子没有父亲,这不是你造成的吗?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自以为是的毛病,办事之前先为别人想一想?你不觉得你的独断专横,会令别人痛苦不堪吗?”

结果他却笑了,“我自己都是溺水之人,哪有余地管别人的死活。我只知道这五年我生不如死,活着的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我原也不想打搅你们的,可我压抑不住心里的渴望。我想见你,想抱你,想让我们还如以前一样,即便你敷衍我,我也认了。”

她别开了脸,缓缓摇头,“别提以前,以前我无能,一败涂地,现在我不想报仇了,也用不着再敷衍你了。我以为五年前你我已经做了了断,不想你又来纠缠,真叫我看轻了。”

他望着她,眼神专注,“被你看轻,不丢人。你我之间,这辈子都无法了断,我欠着你五十六条人命,如今只还了你一条,余下的,你尽管向我讨要就是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略怔了下。本以为他口中的一条命,是指西海子刺了他那一刀,结果他调转视线望向鹤予的卧房方向,她立刻就明白了,气得面红耳赤,低低咒骂了句“无耻”。

能骂就好,能骂,表示她心里还有他。

他只恨,没法把心剖开让她过目,她知道这颗心千疮百孔,却写满了她的名字吗?他的一生,注定是征伐的一生,金戈铁马间漂来惊鸿一笔是意外之喜,如同刀尖汇聚成的河流上,出现了一朵娇艳脆弱的花。他能怎么办?既然无法避免,那就用全部的真心去呵护她吧。

小心翼翼迈前半步,他说:“五年了,恩恩怨怨让它都过去吧!咱们有了孩子,鹤予都这么大了,放过自己,让孩子父母双全,不好么?”

她也想放过自己,但她害怕,怕午夜梦回见到那些至亲,无法向他们交代。

“你不会良心不安,我会。”她向后退了两步,“你若不想让我死,就不要逼我。”

她把话说绝了,他束手无策,只好眼睁睁看她走开,躲回了屋子里。

他跟过去,在门外定住了步子。他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也不想再触怒她,反正他有足够的耐心,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太阳一点点西斜。

所幸还有鹤予,他睡足了,一手举着一个包子出来。自己咬了一个,另一个递给他,“这是我娘做的,天下第一香,分你一个尝尝。”

他说多谢,接过来,学着鹤予的样子咬了一口。

吃了他的包子,就算半个自己人了。鹤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好奇地问:“你说认得我爹娘,那我娘怎么对你横眉竖眼?是不是你欠了她很多钱,老不还,她生气了?”

他说是啊,“以前还不起,现在能还了,可你娘恼我,只想赶我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鹤予是善性的孩子,想了想道:“认错吧。每回我胡闹,惹得我娘生气,可只要我诚心认错,她就会说算了。”

皇帝失笑,“真的吗?这么轻易就说算了?”

鹤予“嗯”了声,“我爹说过,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他认了无数次的错,但他的罪过太大,认错已经没有用了。

他苦恼地撑住了脸,“你娘疼你,才说算了,她又不疼我,不会原谅我的。要不你替我说说情吧,我可以请你吃很多糖葫芦。”

鹤予摆了摆小手,“情可以说,糖葫芦不能多吃,没得吃坏了牙。”事儿说干就干,手脚并用爬起来,上屋里讨人情去了。

他忐忑地等着,等那个四岁的孩子带来好消息。也就过了两弹指的工夫吧,鹤予垂头丧气出来了,十分无奈地说:“对不住,我帮不上忙了。”

他问:“为什么?你娘怎么说的?”

鹤予学她母亲的样子拧起了眉,“我娘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那圆胖的脸努力扮出生气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

一高一矮两个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并肩坐在夕阳下。高的那个看看天色,悲伤道:“我今晚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知道该住在哪里,你能替我想想办法吗?”

矮的那个说:“你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还说是来还钱的,难怪我娘不待见你。”

看来得把家财亮亮相,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坑蒙拐骗的坏人。他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看,我有钱。”

在孩子眼里,一锭银子已经很富有了,鹤予这才相信他的话。看在一串糖葫芦的情分上,他不能见死不救,便道:“我爹不在家,他的床空着,借给你睡吧。”

结果话刚说完,就招来门内人的责怪,“娘同你说过,不能轻信陌生人的话,你倒好,怎么还留人住下?”边说边招手,“快进来,要关门了。”

鹤予赶忙站起来,临走爱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跟着母亲进屋了。

后来母子两个如常吃饭洗漱,鹤予似乎把那人忘了。直到听见外面闷雷阵阵,才想起推窗朝外看,见如注的大雨下,那个人照旧一动不动坐在台阶上。

他回头望向母亲,同情地说:“娘,手上有花的先生变成泥胎了。雨下得这么大,万一把他淋化了,明天就剩两个眼珠子,那可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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