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有名的柳泉居,据说是以木瓜酿制黄酒得名的。酒有治病的奇效,菜色也做得精美,当初她父亲曾带着她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吃过席,到了店门口,指着招牌说:“这字儿,是前朝的大奸臣留下的。那奸臣被问了罪,露宿街头饿得前胸贴后背,是店主施舍他一碗粥喝,他为了报答,给人写牌匾。后来到底还是被饿死了,这三个字就成了绝笔,店主把字儿裱好,流传了下来。
她不大明白,“既是奸臣,人人喊打,怎么还挂他的字儿?”
她父亲说:“虽是奸臣,却也是书法大家。撇开政绩不问,就说这两笔字,着实有铮铮风骨。有时候人啊,难得圆满,写得了好字做不了好官,也是人生极大的遗憾。”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今天她站在店门前,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余崖岸不知道她的心境,迈着大步进了柳泉居,扬声吩咐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来一壶好酒。
如约回了神,提裙迈进门槛,一面道:“喝酒耽误工夫,我还要回去收拾包袱呢。大人可以喝一杯,回头各走各的就是了。”这话引得余崖岸不称心,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夫妇原本就该在一起。什么怕喝酒误事,分明是怕他喝酒乱性。他不给准话,酒保傻张着嘴,呆呆等他的示下。他又觉得丢了颜面,最后恨声撂下一句:“沏酽茶来,越浓越好。酒保疑心自己听错了,“大人青天白日要吃酽茶?”
余崖岸板着脸道:“不成吗?白天喝酒犯困,还有好些公务没办妥,喝酽茶醒神儿。”
酒保吓了一跳,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回是新婚,带着新夫人来光顾,夫人面前倒驴不倒架子,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敢啰唣,横是不要命了。他这一番没好气儿,不单酒保连连答应,连掌柜也忙上来支应,一迭回手打发人去承办,一面赔着笑脸道:“大人有阵子没上咱们这儿来了,上月挖来个新厨子,带了好些拿手的绝活儿,让他一样样上杭州石首鱼
,味道不
里河鱼能比
的,这道菜就算小的孝敬大
人,恭贺大人新婚之喜,给您二位添菜。
余崖岸属于那种吃了也不嘴软的人,锦衣卫在这大邺疆土上横行惯了,没让他孝敬一桌席面,已经算客气的了。偏头问如约:“你在金陵待过,吃过什么石首鱼吗?”
如约摇了摇头,在南京的那段日子,过得很是艰辛。自己要挣嚼谷,又得防着被人认出来,连街市都没敢尽兴地逛过,何谈吃什么鱼。余崖岸明白了,对掌柜说:“精细地烹,回头该是什么价,一分
一毫不会短你,只管挑好菜色上就是了。”
掌柜忙说是,偏身吩咐身边的人上后厨交代一声,先紧着这桌上菜。自己虾着腰,把他们往楼上引,“上头有雅间,大人
夫人在里头安坐,免得受人打扰。”
如约说不必了,“就坐散座吧。”
环顾一圈,挑了个临河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清水河,河道不算宽,河面上有小舢
板缓缓摇过。堤岸上种着郁郁葱葱的树,一排烟柳,一排四照花。这个时节,正是花开得顶热烈的时候,花瓣四片,拱着中央半圆的花蕊,被风一吹悠然翕动,像翩翩的蝴蝶,她在看花,他便来看她,都不言语,都看得出神。
好半晌,如约才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回望过去,他慌忙垂下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盏往前推了推,“喝么?”
如约摇了摇头。
自打她进针工局,每天有办不完的差事,夜里要做得很晚,常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酽茶。下等的高碎,煮出来的茶水泛着深浓的褐色,在碗里残留的时间长一些,沁入碗壁的肌理中,洗都洗不掉。那滋味,想起来就舌根发苦,至今让她记忆犹新。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呀,五年间恍如吃足了这辈子所有的苦,真是不堪回首。她有时候做噩梦,设想将来,心里常有准备,大不了败露,也不用等锦衣卫来抓她,自我了断,一了百了。人心真复杂,一时振奋前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时又万分沮丧,不得不在这细细的一线生机间痛苦挣扎。就像现在,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余崖岸面对面坐在酒楼里吃饭。人生的变数,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两下里都沉默着,余崖岸似乎养成了习惯,默不作声往她碗碟里夹菜。面前的菜越堆越高,她连下筷的胃口也没了,终于开口婉拒,“我自己能夹,谢谢大人好意。”然后余崖岸便阴气森森地看她,那双鹰眼里迸出寒光,“我给你夹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回礼?”如约没办法,牵着袖子给他夹了块杏花鹅,他这才满意,冷着脸吃了。
她茫然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是不是忘了她的血海
深仇?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和她为这些琐事争执不下?
她不解的审视,让他有几分不悦,粗声粗气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吃?”
如约放下筷子掖了掖嘴,“吃饱了,大人慢用。”
他的脸色随即又阴沉几分,手上夹着菜,言辞间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是面对着我,让你吃不下?你最好早些适应,今后还要十年二十年地同桌吃饭,不想饿死,就别犟脖子。”十年二十年,他想得太长远。如果那么久都没得手,就不必再活着了。
可她面上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又不是男人,本来吃的就不多,你拿话激我也没用。”
他哼了哼,不多时也放下筷子,专注喝他的酽茶去了。
如约看他几杯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纳罕地问:“不苦吗?”
他这才垂眼看了看杯盏,“习惯了。”知道她还有疑虑,不等她问又道,“锦衣卫也是苦出身,水里来火里去,挣点功名不容易。但凡承办差事,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眼皮子打架的时候灌几口茶,把瞌睡憋回去就好了。”她听完,寥寥点了下头,起身预备离席。余崖岸见状,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掌柜,跟在她身后踱出了柳泉居。酒楼的出檐搭得宽坦,遮出了一片阴凉,可供客人们登车下马。小厮把他们的马车赶过来,如约正要踩上脚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余大人,余夫人,今儿赶巧,在这里遇上了。如约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海水绿大袖衫子的年轻贵妇,正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她微怔了下,其实许家没有坏事之前,她是见过她的,太常寺卿家的大小姐,据说后来嫁给了湘王。皇帝要削藩,要胁迫那些兄弟们听话,装模作样在京里建了个世子学,把些藩王的长子都弄
进京城来了。湘王镇守着湖南,儿子又尚幼小,便让王妃带着孩子留京,充
当人质一样的作用。
心悬起来,她家遭难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变化虽大,却也怕人家认出她。
好在她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平下心绪如常纳了个福,“恕我失礼,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一旁的余崖岸还是善作表面文章的,浮着笑比了比手,“这位是湘王妃。”一面拱手作揖,“王妃今儿得闲,怎么也上柳泉居来了?”湘王妃笑了笑,“还不是家里那孩子要吃这儿的菜,我怕下人办不好,自己过来看着。”复又向余夫人表了亲近,“明儿先帝梓言动身,咱们都得跟着往道化去。这一路上必定辛苦,到时候和夫人做个伴,万一有什么不便,也好互相照应。”如约明白她主动示好的用意,这些被留在京城的王妃世子们,亟需发展好人脉,为自己的平安铺路。锦衣卫煊煊赫赫护卫皇权,他们是皇帝手里最有力的兵刃。尤其指挥使,以前铁桶般滴水不漏,不好攀交。如今娶了亲,有了夫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建立交情,只要有了这条路,就不必日夜战战
所以这份示好一定要应承,且看湘王妃的眼神,并没有认出她,便和声道好,“我才从宫里出来,早前也没有结交过诸位夫人,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有王妃领着我,我心里也踏实些,往后要给王妃添麻烦了,还请王妃担待。湘王妃笑得眉眼弯弯,“余夫人太客气了,我在那些夫人堆儿里厮混过一阵子,到时候好领着你认识她们。不提什么麻烦不麻烦,有人作伴高兴都来不及,还怕麻烦?”彼此说定了,皆大欢喜。又寒暄了两句才辞过,返回白帽胡同。
路上余崖岸照旧警告她,“你最好收敛些,万一被人认出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如约目光流转,瞥了他一眼,“要神仙做什么,不是有大人吗。
这分明是有恃无恐的挑衅,但余崖岸竟从里头品出了几丝依赖。
他显然很吃这一套,板着脸,心里受用,但嘴上绝不服软,“你要是敢拖我下水,我头一个饶不了你,你还指着我捞你呢。”如约没和他争辩,悠闲地偏头看外面的景致,微微眯起了眼。
静谧的气氛在车奥内萦绕,看景儿看得出神的时候,不防他朝她递了递手。
她垂下眼,见他递来一个赤红的李子,皮薄莹亮,底下像蓄着一汪蜜。
他还是没什么好态度,“临走的时候拿的,接着。
如约伸出手,他把果子放进她掌心,鲜红的果子映着白净的皮色,像放进了白玉碗般生动可爱。
但于如约来说,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果子托在手上,不知该怎么处置。吃是断不会吃的,硬不起这个头皮,只好勉强握着。待马车停稳,将要进门的时候找个角落抛了,这才提裙迈入门槛。那厢余老夫人已经替她把随身要带的东西预备好了,跟去伺候的人也叫到面前来,对如约说:“莲蓉仔细,让她专管你的吃穿,翠子手脚麻利,琐碎活计都交给她,可以放心。涂嬷嬷呢,年纪大了脸皮厚,叫她给你探路,准错不了。如约有些迟疑,“涂嬷嬷是婆母身边得力的人,跟我走了,您怎么办?”
余老夫人爽朗一笑,“我跟前人手多着呢,哪里就没人使了。倒是你,在外头我多不放心,元直又不能时时照看你....”说着不忘吩咐,“路上夫妻不能住在一处,但要时常见面。你们才成亲,可不能远着,远了要生嫌隙的。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或是不高兴了,都要告诉他,别藏在心里,知道么?”如约说知道了,笑得腼腆又和气。
余老夫人越是打量她,越是爱不释手,圈在怀里好生抱了抱。
余崖岸见她们亲厚,略放了心,交代还要回衙门一趟,预备明天的仪仗,从家里辞了出来。
迈下台阶,小厮已经牵马在树底的阴凉处等着了。他走过去,正要接过马细时,不经意瞥了墙根一眼。这一眼,正看见先前他给她的那个果子,已经摔烂了,残破地滚落在尘土里。他心里不由发凉,蓬蓬升起了怒意。咬着牙翻身上马,狠甩了下马鞭,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因着先帝梓宫运送不是小事,他这一去再也走不脱了,直忙了一晚上没能回家。清早净道,离京的道路两侧严严实实扯起了黄布,供仪仗队通行。这一路上不停遇见路祭,不停有诰命加入,走到伏身叩拜在地,没能搭上话,随着法驾卤簿快速
地走过了。
“赶紧,别耽搁。”余老夫人忙把如约拽起来,塞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里。一面急切地叮嘱,“在外头吃东西要仔细,留神别吃坏了肚子。如约慌忙应好,来不及多说什么,马车就跟上了队伍。她只好探出窗口朝余老夫人挥手,等坐回车里的时候,才惊觉道别竟这样顺理成章。她终究不是个冷血的人,谁是真心实意待她好,她能感觉得到。余老夫人身上不爱重管,有一股淡淡的皂荚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初也是这样。静静坐着,陷入了短暂的迷惘里。不知这种虚假的亲情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她会让余老夫人对她恨之入骨的,再想起今天种种,便只剩下讽刺了吧!叹了口气,将来的事不去想他了,她本就是个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
先帝的梓宫在震天的哭声里,经阜成门出了京城。一路西行,头一天走了约摸三四十里,这样的天气,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即便躲在车轿里,也觉得闷热难当。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在一个叫彰义的村子里驻跸设行言,宫外的条件虽不像言里那么好,但胜在一切有条不紊。如约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一蓬热风,但也比窝在车里强得多。朝东眺望,安置梓宫的芦殿已经搭建好了,好宏伟的一顶大帐。照着边上走过的太监说,就算委屈活人,也不能委屈了先帝爷。前去探路的涂嬷嬷回来了,已经打探明了命妇们在哪儿用饭。这一路上什么都不要紧,最要紧就是有口饭吃,涂嬷嬷神通广大,变戏法一样弄回来一盏青莲美,“一下炉子就拿冰湃着,已经放凉了,少夫人快用些,消消暑气。如约接过来,才刚抿了一口,背后便有人唤她:“余夫人怎么还在这儿?快跟我来,上皇后跟前见礼去。”回头看,原来是湘王妃,正热络地招呼着她。
她忙把手里的碗盏交给涂嬷嬷,跟着湘王妃走了。
因为行事匆忙,册封皇后的诏书虽下了,但没来得及举办封后大典。她们这些命妇既然随了扈,该有的礼数总得尽到,礼多人不怪嘛,和皇后打好交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一桩买卖。两个人到了帐前,互相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打帘走进去。里头这时已经聚了好些嫔妃命妇,皇后一身缟素,坐在太后身边。早前不怎么瞧得上的阎贵嫔一跃成了皇后,腹诽的有,暗暗嘀咕的也有,但无论心里怎么想,无一例外都是上赶着巴结的样子。众人站定自己的位置,一齐向上叩拜行礼,口称“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自矜身份,抬手道了声免礼,“这是在外头,一切从简吧,就不必多礼了。”
如约站在角落里,暗暗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金娘娘的身影。既然剔除在送殡的名单之外,想来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权力的倾轧下,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人活着,家散了,对谁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啊。只是来不及思忖太多,发现太后身边的楚嬷嬷看向她,俯到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什么。太后也朝她望过来,启唇问:“这就是余指挥使新娶过门的夫人吗?”一瞬所有目光都朝她射来,她稳稳心神,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打量着她,不无遗憾道:“夫人做得一手好针线,楚嬷嬷都拿给我瞧了。原本指着你到咸福言来的,不想金氏快了一步,把你放出去了。”余指挥使的夫人是言女出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早前大婚,这里十之八九的命妇都上余家喝了喜酒,揭盖头的时候也都瞧见过真容。那时画着好厚的妆,看不真周五官。今天和大家一样穿着孝服,素面朝天,在人群里却愈发地出挑,肉皮儿白净得几乎发光。这么好的脸子,难怪招人惦记。金贵嫔为了铺路,晕晕乎乎把她送了人,虽嫁给余崖岸也不赖,成了三品的诰命,但剖开心说,到底有些意难平吧一一谁愿意被人典当出去填窟窿,就算是个小宫女,不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如约又朝太后深深拜服,谨慎道:“臣妇一心想去侍奉太后,可惜没赶上,实在没造化。”
太后看她,存着几分怜悯。都知道锦衣卫吃人不吐骨头
,余崖岸又是其中翘楚。这么个小小的姑娘,被他辖制着,还能落着好处吗。说不定早一顿晚一顿,揭开衣裳浑身伤痕累累呢...没法儿想,想了就替她糟心。
太后因恨屋及乌,十分不待见余崖岸,听说这小丫头子出宫那天还在永寿宫闹过,愈发地顾惜她,“我看重你的针线活儿,可以帮着调理调理我身边的针工宫女,这阵子常走动走动,来做个伴儿吧。”如约自然求之不得,先前打下的基础,总算没有白费,遂呵腰道:“遵太后的令儿,臣妇一定尽心侍奉太后左右。”太后高看她,皇后自然也留意她,不由多瞧了她两眼。
后来众人聚在一起说话,又让侍膳处安排了晚膳,等席散时,已经将要酉正了。
从大帐里出来,站在空旷的地方看天顶,星星月亮比在城里时候更明亮。
命妇们互相道别,各自回住处,如约照旧和湘王妃同行。可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迎面过来,因穿着孝,分辨不清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生麻布衣上翻出缂丝云龙的领章,衬着一张泛着惨白色泽的、精美的脸,不是皇帝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