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娘惊得四肢僵硬,脸色也忽地惨白,下不来台之余,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难道金家要败了吗?她的宫女,见她跪着不许来搀扶,这是打她的脸,还是皇上有意抬举底下人?
金娘娘又气又怕,脑子里嗡嗡作响,但跪着总不是办法,底气全无,形容儿也不好看。于是只得蹒跚站起来,那一瞬间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抽泣着,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皇帝脸上没有不悦,神情也疏淡一如往常。像勒令孩子跌倒要自己站起来的大人一样,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见她抽抽搭搭,调开了视线,“朕这里忙着呢,你先回去吧。”金娘娘却不能从命,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胳膊,哀声央告道:“臣妾不回去,我只求万岁爷一句话,我爹不会有事儿吧?他可是我的至亲啊,万岁爷不瞧僧面瞧佛面,念在臣妾服侍您一场,就宽恕了我父亲吧。”皇帝被她纠缠得不耐烦,强行把手臂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朕也不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要请金阁老,想是有些小事要问讯,至少消息还不曾传到御前,就说明出不了大事。但恪嫔,这件事过后,望你要好生劝导你父亲,为臣者须小心敬慎,常怀勤谨之心。总不能仗着自己有功,女儿又在言中为妃为嫔,就把朝廷纲纪不放眼里。”这番敲打的话,说得金娘娘一脑门子冷汗。
她半张着嘴,哑然道:“万岁爷,我父亲一向忠君事主,怎么会坏了朝廷纲纪?臣妾愿意拿自己的性命为父亲作担保,求万岁爷明察,求万岁爷顾念。皇帝一哂,“何必说这些。他是内阁首辅,锦衣卫绝不敢随意诬陷。他要是无可诟病,这事眨眼就过去了。但他要是经不得盘查,你就算把命交出来,也无济于事。”金娘娘窒住了,她知道皇帝冷心冷肺,但她一直有种错觉,总以为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人,就算遇见了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替她周全。可现在当真出事了,没想到他一
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丝毫没有念旧情的打算。这是哪里出了岔子呢,难道以前的和颜悦色都是假的吗?他对她,就没有一点不舍吗?“万岁爷....”金娘娘说话儿又要哭,慌里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约自然不希望她现在就倒台,暗中扯了下她的衣角。金娘娘只好把哭声憋在嗓子眼里,接过她递来的手绢,狠狠擦了擦眼皮。皇帝不再理会她,顺手拿起了陈条。人在南窗下的圈椅里坐着,外面塌了天,他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和金娘娘的悲喜,并不相通。
金娘娘垂头丧气从乾清宫退了出来,每一步都透着沉重。走到半道上忽然一崴,要不是如约扶住了,大概要摔个大马趴。迟迟扭过脑袋,金娘娘两眼没了光彩,自言自语着:“要坏事...岁爷这模样,像是打算良弓藏啊。”如约不便多嘴,只道:“娘娘稍安勿躁,回头差人再打听打听,万一阁老已经回家了,娘娘不是白操了一回心吗。然而金娘娘七上八下,始终没能放松精神。
原本她是万事不过心的主儿,也不懂得人间疾苦,以为自己能富贵一生,受用一生,管他东南西北风。可打从被降了位份开始,她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皇上明明说过会恢复她的位份,结果只是口头上的承诺,到今天也没有兑现。“锦衣卫那帮人的脾性,你知道吗?”金娘娘的嗓门忍不住打颤,“是附骨之疽,是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毒虫,只要被他们盯上,即便一时能脱身,将来也必不得善终。我现在,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去求万岁爷,一点用都没有,我还能做什么呢?”说着忽然想起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你不是和锦衣卫指挥使相熟吗?你替我去找他,打听打听虚实,现在就去吧!
再去和余崖岸打交道,如约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金娘娘面前又不好推脱,只能迂回规劝,“天色不早了,奴婢要是这时候去锦衣卫衙门,就回不来了。娘娘先定定神,仔细回忆回忆万岁爷刚才说的话。万岁爷说,消息没到御前,就不是大事。还说等阁老回家,请娘娘好生规劝阁老,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摆着,阁老不会有什么闪失,至多不过是敲打罢了。您这会儿忙乱,万一把小事闹大了,反倒得不偿失。还是暂且按捺,等明天听了信儿,到时候再想法子,也好有个章程。好在金娘娘听劝,她在夹道里呆站了会儿,夕阳迎面洒了她满怀,终于把她脑子里的混乱晒干了。“先回去。”她转身朝永寿宫走,边走边道,“就依你的,打发个太监出宫,问明白原委,明儿再想怎么应对。可如约,要是这事悬而未决,你就得替我跑一趟了。余崖岸那个人,着实不好打交道,你既然有门道,替我攀上这条线,我亏待不了你。”如约不好回绝,硬着头皮说是,只盼金阁老有惊无险,暂且让她应付过去。
头天派出去的郑宝,第二天言门一开就回来了,忙着向金娘娘回话:“阁老在锦衣卫衙门逗留了一个时辰,锦衣卫倒也没有慢待阁老,看茶看座,把阁老奉若上宾。问的是春闱泄露考题的事儿,那位会元身上疑点重重,着实要往深了查。原本是与阁老不相干的,坏就坏在阁老收他做了门生,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金娘娘愤愤,“有什么说不清的,我父亲只是惜才。新科的举子贡士拜到门下,只要言行得体正直,收为门生又怎么样!”郑宝顺着金娘娘的话头不住附和,“就是,考题又不是阁老泄露的,锦衣卫横是没事找事。”
可如约的父亲在东言詹事府任职,自己常听父母谈论公务上的事,多少知道些做言的忌讳。就因为你权势正盛,惜才的同时更要避免结党。原本收几个门生倒也无伤大雅,但要是有人存心针对你,这事就可大可小了。反正金娘娘是没想到这层,只管埋怨锦衣卫下黑手,忙着替父亲叫屈。当然,她也懂得忧患,这日御医来请平安脉,她一再叮嘱看得仔细些,急切地追问:“脉象有没有异样?”御医舔唇嘬腮,仔细把了半晌,最后说:“娘娘气血丰盈,五内合和,康健得很呐。
金娘娘要听的不是这个,她希望御医猛不丁来一句“娘娘大喜”,那么所有危机就都迎刃而解了。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她除了有个不易生病的身子,还有个不易受孕的体质。就说上回,皇帝留宿永寿言,到今儿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她日思夜想,就盼能有好信儿,老天爷再疼她一回。谁知老天爷不在家,彻底出门云游去了。她不敢说皇帝不行,只能埋怨自己没福分。御医一走,她就上完立妈妈跟前磕了几个头,唉声叹气说:“求妈妈保佑,让万岁爷再上我这儿来一回吧。我们家这处境,除了生出皇长子,没有去根儿的好办法。”如约抬起眼,看了看慈眉善目的神像。那天她上养心殿送常服便靴之前,也拜过完立妈妈,可惜出师不利,铩羽而归。金娘娘求了这些年,完立妈妈可能从没正眼瞧过她,日常的保佑尚且不奏效,更别提救急的央告了。金娘娘虔诚地诵了半天经,才从配殿里退出来。
回到偏殿,她又坐在南炕上琢磨,
“万岁爷奉公,我指望不上,要不去讨好讨好太后吧!万一万岁爷翻脸
认人,有太后求情,兴许能好些。
嘴里这么说,但左思右想又不成。
皇帝问鼎,让太后耿耿于怀到今天。不待见皇帝,能待见帮他夺天下的臣子吗?后宫的这些宫眷,太后是一个也瞧不上,自己就算去了,也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于是金娘娘瞬间打消了念头,病急乱投医,最是要不得。
所以转来转去,目光还是停留在如约身上。就算她小人之心吧,她记得皇帝那句“你别扶她”,如果把那个“你”字儿剔除了,倒也没什么奇怪,但偏偏有!是不是在她没有察觉的暗处,皇帝已经对这小宫女青眼有加了?不说一下子抬举,就算是留了意,也是个说法。“如约啊。”金娘娘和善地问,“皇上两回饶了你的命,你有什么想头吗?”
如约微顿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奴婢有娘娘护佑,才保得这条小命,奴婢感念娘娘恩情,叩谢万岁爷不杀之恩。你伺候万岁爷,有朝一日你得宠,不会忘了我吧?”
“不是这个。”金娘娘摆手,
“这些都是好听话,这里没外人,咱们说两句掏心窝子的。你瞧,我对你不薄吧,把你从针工局提溜出来,放你在身边做了大言女,俸禄和恩赏都和那些有了资历的一样,我是真心待你好。如今我遇着了难处,家里头有变故,自己这肚子又不争气,不能留住圣宠....我要是让如约听她兜圈子,说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所谓的“伺候”,是要把她送上皇帝的龙床。
她确实很想报仇,想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接近皇帝,但这些手段里,不包括以色侍君。
皇帝御幸宫女子是有
一定章程的
,须得脱光了经受御前嬷嬷的查验,然后换上轻薄的衣裳,由太监送进指定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利用的物件,据说就是防着新人对皇帝不利,在没有确定长久留用这人之前,即便是同床共枕,也会时时受监视。所以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先得咬着牙让他在身上杀人放火,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五内俱焚。
况且侍奉皇帝的人,进幸之前自有专人对你祖宗十八代逐一勘察探访。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在江南长到十五岁,倘或找个江南的熟人来相见,这事转眼就穿帮了,哪里还有后话!思及此,她深深向金娘娘呵腰,卑微道:“奴婢出身低贱,本就是个做碎催的言人,蒙娘娘不弃,才留在身边伺候。奴婢只想如何报效娘娘,从未生过不该有的邪念,也绝无攀附皇上的心,请娘娘明鉴。”金娘娘见她惶恐,料她是误会了,忙道:“我不是为试探,着实是有这个心思,才和你商议的。你也知道,万岁爷那事上头淡,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后言这些人勾不起他的兴致,还是龙....”话没说完,知道不能信口胡言,又换了个说法,“要真是看腻了东西六宫的人,送个新人到跟前,兴许万岁爷就来兴致了。我这不是没辙了么,才想借你固宠,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安排下去,成不成的咱们试试再说。万一真得了圣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总归你我一心,你能攀高枝儿,我也替你高兴。可这回娘娘的筹谋不好使,小宫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求您别难为奴婢,奴婢就想留在永寿宫
娘的知遇之恩了。
金娘娘丧气地看着她,“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如约讪讪笑了笑,“奴婢愚笨,这事儿使不得。奴婢还是替您往锦衣卫衙门跑一趟,向余指挥打探打探消息吧。娘娘心里有了底,也就不慌张了,娘娘看怎么样?”金娘娘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你早这么说,我也不动那歪脑筋了。
如约如蒙大赦,躬身不迭,“奴婢这就过去。”
金娘娘倚着圈椅的扶手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身上的衣裳都皱了,换件簇新的,收拾收拾再去见人。”如约心下暗暗无奈,嘴上应着是,从殿里退了出来。
反正在金娘娘眼里,她就是个能靠脸打江山的人。皇帝面前足以爬龙床,余崖岸那里露一露脸,锦衣卫指挥使就拜倒在她的马面裙下了。究竟是她对自己的认识不够,还是金娘娘太高看她了?遇上这么个绿豆里榨油的主子,实在是没办法,既然要在永寿宫继续待下去,只好听凭金娘娘胡乱指派。果真依言回去换了身衣裳,又擦洗了一把脸,这才往南边去。好在如今宫里的规矩不像早前那么严苛了,非两个人不成行。独自一个人,独来独往地,办事也方便些。仍旧走养心殿夹道,她就是爱从这条路上经过,经过得越多,记性就越好。
不过这条甬道上也容易碰见御前的人,刚走不多久,迎面就遇上了康尔寿。康尔寿站定脚,掖着手问:“姑娘受娘娘差遣,往南边搬救兵去了?”如约迟疑看了看他,“师父怎么知道?”
康尔寿含蓄地笑了笑,“这紫禁城里能藏住什么秘密?金娘娘前脚刚撂下话,后脚就传进万岁爷耳朵里啦。原该是这样的,虽然永寿宫里人看着个个老实本分,但必定有御前的耳报神。如约猜不出来是哪一个,只好含糊地虚应:“主子怎么吩咐,我们做奴婢的就怎么承办,只求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就好。”“还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呐?”康尔寿道,“金娘娘要拿你孝敬主子,姑娘打死不愿意,万岁爷都知道啦。如约腾地红了脸,支吾道:“不是...我就是个伺候人的碎催,我没指望有这么大的造化。”
康尔寿“嘿”了声,“你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别人都是上赶着谋前程,你倒好,宁愿辜负娘娘的一片心意。这哪是一片心意,不过是想拿她填窟窿罢了。
如约不想和他掰扯这个,小心翼翼地打探,“皇上知道娘娘打发我去锦衣卫衙门,怪罪了吗?”
康尔寿甚是善解人意,“这有什么好怪罪的,儿女为父母周全,不是应当的吗。总得让金娘娘做点什么,她心里才过得去,万岁爷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她爱想辙,那就由她想辙呗。毕竟锦衣卫的余大人,不是随意拿公事卖人情的人,你走一趟,金娘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对她的身子有益处,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老出虚汗。
如约说是,但隐约也从康的话里听出了轻慢。想来皇帝确实动了除掉金瑶均的心思,否则御前的太监不敢这么明里暗里,拿金娘娘打趣。心里有数了,欠身别过康尔寿,她照旧往南去。到了午门前,给守门的锦衣卫递了牌子,说奉命上衙门求见指挥使大人。锦衣卫的人得知是去见上峰的,没有过多盘问,就把她放出去了。
上回来过一回,道儿她认得,过了五军都督府就是锦衣卫官署。
到了衙门口,还得好好定定神,才敢开口让人往里头传话。
眼下这处境就是前有狼后有虎,她不愿意被金娘娘塞上龙床,又何尝愿意和余崖岸多打交道。但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择其一,还是选择上这狼窝里打探消息吧。传话的人很快出来了,说余大人正审人,请姑娘稍待片刻,把她领进梢间,奉上了一盏茶。
如约坐在那里,心头一阵阵发紧。靠墙的戟架上摆满了各色兵器,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是浑浊腥臭的。他在审人,锦衣卫审人能有什么好事呢,无非刑讯逼供,无所不用其极。她想起自己的家里人,先是成了刀下亡魂,后又被一把火烧尽。这地方让她芒刺在背,她要集中精力才能压下心里的恐惧,让那双手不再瑟瑟发抖。终于一串脚步声传来,她忙站了起来。
廊子上的余崖岸一面拿巾帕擦着手,一面迈进了门槛。
“什么风,把魏姑娘吹来了?”他语调带着轻快,见她朝自己行礼,抬手道,“不必拘礼,坐。”
如约的心境就如那个被审讯的犯人一样,让她坐,断乎不敢坐,垂首道:“余大人,昨儿金阁老被请进了衙门,我们娘娘放心不下,打发奴婢求见余大人,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紧。”余崖岸闻言,顺手把巾帕扔在了一旁的书案上,“金娘娘身在宫里,还挂心外面的事,操劳得太过了。朝廷办事,自有朝廷的考量,后宫的人不该胡乱打听。金娘娘进宫这么久,看来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如约见他态度傲慢,就知道这事儿好不了,略犹豫了下又俯俯身,“大人,那昨儿的案子,有结果了吗?下回还会再请金阁老问话吗?”她只顾为主子分忧,平常回避的视线,这回倒是直望向他了。
余崖岸这才露出一点笑意,“究竟是姑娘想知道?还是金娘娘想知道?要是金娘娘想知道,我还是那句话,后言不该操心外朝的事,恕余某无可奉告。”说着话风一转,又换了个和煦的语调,“但要是姑娘想知道,自是不能上纲上线。寻常说话么,透露几分内情,也是不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