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留下功与名(二合一)

兖州府单县,就在归德府的河对岸。

单县这一次也遭决堤,结果北淹运河,天子震怒,下旨怒斥接替潘季驯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兖州单县境内,视察河工。二品大员巡视,惊动了山东地界的大小官员。

山东巡抚陆树德,兖州知府李数以及大小官员,都来单县驿站拜见河道总督。众官员等候了一阵,河道总督放出告牌,只见四品以上的官员,于是一大波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

陆树德,李数,以及按察司副使,布政司参议,参政等官员入内拜见,然后在驿站里用膳。

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这天下第二肥缺,任官数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面对这一桌子可值十户中产百姓身价的饭菜。他于其他不过略略夹了几筷,唯独对鲤鱼焙面夹了几口,

兖州知府李数一脸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见河督终于有一样菜满意,当下对众官员道:“这鲤鱼焙面,用得是极甘极鲜的黄河鲤鱼,鱼肉入口可觉其肥美。”

众官员笑着道:“正是,正是。”

布政司参议开口道:“这黄河鲤鱼,自古即乃珍贵之品。孔子得子,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为贺,为感念君王恩德,孔子将子取名,单名一个'鲤'字,这就是后来的述圣公。”

“竟还有这个典故?”巡抚陆树德笑着问道。

李数接过话道:“确有此典故,述圣公先至圣先师而逝,一生没留下何著书,他自视平平,与其子道,你父不如我父,又对至圣先师道,你子不如我子。”

众人闻言笑着道:“成人抑己,乃君子之德。”

李数笑道:“古人风骨至今思之,这黄河鲤鱼乃府内土产。诸位大人走时,捎上一二尾,也算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这顿饭吃得一团祥和。

稍后移座,上了香茶,这时一名长随入内奉上拜帖道:“启禀河台,归德府同知拜见。”

听了这长随禀告,众官员心底奇怪。

这河南地界的官员怎么到我们山东来拜见河督。

这么老远来,不是要钱的,就是钻营的,这年头当个官,竟然都到跨省巴结地步了,官场真世风日下啊。

一名官员道:“外面不是放了告牌,说四品以下的官员不见吗?府同知不过正五品吧。”

李子华也是皱眉,他身为封疆大吏,到了地方,一名正五品官员他见不见纯粹看心情,不见也没什么失礼的。可是他至黄河北堤视察河工,怎么南堤的河南官员跑来了,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这时巡抚陆树德笑着道:“河台,可知这归德府同知何人?”

李子华问道:“莫非陆抚台知晓?”

陆树德捏须微笑道:“此人名满天下,其师又与吾兄相交,不知不行啊。”

李子华讶然拿起拜帖一看,恍然道:“本督道是谁?一个月前看邸报,知林三元来河南归德为官,竟给忘了。”

顿了顿又问道:“林三元哪位老师与平泉公相交?”

陆树德之兄就是陆树声,当年在朝堂之上,是连张居正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所以李子华提及陆树声十分客气。

“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林贞耀。”

李子华自然听过林烃的名字,他现在知道林延潮在门外,本有心不见。

李子华是受张居正提拔,才担任河道总督的,但张居正故去后,张党遭到全面清算。他保住自己河道总督的地位,不顾昔年提拔之恩,全力倒张,在奏章里说了很多张居正的坏话。

比如之前黄河上游沿岸设立汛兵,称量河水,作为汛期预警。他就上表朝廷,说这是劳民伤财之政,全然没有作用,借此打击张居正。

结果朝廷答允撤除汛兵后,黄河突遭到大水,沿河各府措手不及。归德府,兖州府南北河堤皆是崩决,当时天子念在李子华在‘倒张护驾’上出力,只是下旨训斥,没有将他贬官夺职。

即便如此李子华也是大失圣眷。

后来李子华知道这黄河汛兵之制是林延潮建议潘季驯设立,加上林延潮又上谏天子替张居正翻案。故而李子华对林延潮很没有好印象。

但眼下听闻首辅张四维之父病逝,虽说眼下张四维仍居首辅,但其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是必然是。那么接替张四维为首辅,必然是申时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个面子他必然给,当然不是给林延潮,而是给申时行。

李子华捏须道:“这么说林三元岂不是陆抚台的世侄?看在陆抚台的面子上,本督姑且一见。”

在场官员哪个不是‘闻弦歌知雅意’的高手,林延潮虽说是五品官,但他乃翰林,三元出身,又是名满天下的文宗,不可以等闲官员视之,就算李子华乃河道总督,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子华这么说,必是与他有什么过节。

不久林延潮入内后见过众官员。

林延潮觉得场面有些冷淡,除了陆树德问了几句林烃近况,其他人都没有几句寒暄,只是基本客套。

倒是陆树德想起其兄屡次在自己面前盛赞林延潮,聊了几句就以贤侄称呼。陆树德身为一省巡抚,不必如其他官员,那么在意李子华的态度,直接就问道:“贤侄来兖州,可是有什么要事找河台吗?”

陆树德语气温和,一副有德长者的模样。与坐在官帽椅上大腹便便,神色冷淡的李子华相较,二人待自己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延潮心知因为倒张的缘故,李子华对自己必然有看法,但怎奈修建缕堤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向河道衙门请示,所以他绕不开李子华。

林延潮将自己要在境内修建三段缕堤之事,进行陈述,兴修缕堤可作‘束水冲沙’,以及开垦‘堤内淤田’的好处,讲众人知晓。

林延潮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修建缕堤,还能利用‘淤田’耕作,这个想法很好啊,大家竟都没有想这一层。众官员不由心道,这林三元是个能吏啊。

李子华对林延潮有几分刮目相看,仍是问道:“林同知,修建缕堤是你的意思?还是河南布政司的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河台,是府里的意思。”

李子华点点头道:“本督就想,若是布政司的意思,藩司衙门不会不亲自与本督打招呼,而是派你前来禀告。”

林延潮答道:“禀河台,府里几十万百姓于兴修河工之事都很支持。建缕堤束水,遥堤防洪,此举在宿迁至徐州段河段已获奇效。”

“去年归德府决堤,百姓深受河害,为了不重蹈覆辙,永绝河患。下官请河台答允此请。”

李子华沉吟了下道:“缕堤遥堤双重堤坝,确实在治河上有大用。修建百里缕堤这是多少万两银子?动用多少万夫役的大工程?在几千里黄河上,哪段先修建缕堤遥堤,哪段后建,哪段该建,哪段不该建,河道衙门自有安排。”

“你归德府怎可未经请示河道,就自作主张向下面声张,博取民意后,然后再掉过头要本督批准。本督若不答允,岂非千夫所指?恶了归德府一府百姓?林同知,当官有你这么当的吗?”

李子华声色严厉,带着二品封疆大吏的威严。

但林延潮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数年前河道衙门本也打算在遥堤内,也再修建一条缕堤,以固堤防,但后来拖延下来。此事当年潘河台是支持的。”

李子华本想道一句‘潘河台是潘河台,本督是本督,’但现在潘季驯任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自己也不好不卖他的面子。

李子华缓了缓道:“既是潘河台当初同意此事,那么本督也不反对。只是既修建缕堤,不是你一个府的事,兖州府如何打算?”

李数道:“回禀河台,下官也知修建缕堤乃护堤之好事,但是今年拨下来的河工银就这么多,能将遥堤加固,挡住今年汛期大水,下官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没有十全把握,哪里再有钱建缕堤呢?”

李子华心底冷笑,面前却道:“钱的事,你去跟司里谈,河工银当初都拨到各省布政司的账面上了。”

李数一摊手道:“一提钱下官就恼火,本该划拨府里的十万两河工银,到下官手中只剩两万七千两,其余都被截留。若都能将十万两拨齐了,别说缕堤遥堤,下官都给修得整整齐齐的。”

李数一说完,其余官员都是道,能到这么多银子已是不错了,这河工银从来没有一气给齐的道理。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也看见了,不是本督不准你建这缕堤,只是钱就这么多。眼下河道衙门也是在寅支卯粮,过一天日子敲一天的钟。”

林延潮听李子华,李数在这哭穷心底冷笑,他河道总督出行这么大排场,不说几百个家眷长随,就说几个营的河标护送,浩浩荡荡过境,这要多少银子?

这李数身为地方官,接待上官,又是如此铺张浪费,一日所吃所用,这又是要多少银子?

他们与自己说没钱?这你也信?

林延潮不与他们争辩拱手道:“下官也知河道衙门难处,下官不要河道衙门拨一两银子,这缕堤下官自己建。”

林延潮此言一出,将在座官员都惊呆了,河南省能拨多少河工银,他们心底有数,到了林延潮帐上也不会比李数多多少。但林延潮竟然敢放出大话,说这一百里缕堤竟要自己建。

若林延潮真建成了,这李数不是要被林延潮打脸打死掉。

这时李子华却抚掌大笑,对众官员道:“看看,诸位看看,这才是名臣气度。本督当以此事,向天子为你请功,让沿河各府都看看,什么叫不要河道衙门一文钱,也能修出一条百里缕堤来。”

李子华笑了,山东的众官员也是笑了。林延潮见大家笑了,自己也是笑了。

李子华为何笑?林延潮这缕堤还没修了,李子华就向天子请功,这叫什么?这叫捧杀,若林延潮修不好这百里缕堤,在天子,天下官员面前就是丢了大脸。

至于山东众官员为何笑?当然是笑林延潮不自量力,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也敢夸下这修建百里缕堤的海口。你在河南省说说也算了,跑来我们山东地界吹牛?跨省装逼?

陆树德打圆场道:“贤侄可以一步步来,今年先修一段。”

李子华闻言微微冷笑道:“话说出去,就要自己圆回来,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林延潮霍然起身道:“既是河台答允,那么下官就立即回府督修,这就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来虽没要到钱,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河道衙门批准自己修建缕堤了。

“慢着!”

李子华从椅上起身道:“林同知此心可嘉。本督深表敬意,这里有几尾黄河鲤鱼,本督拿之赠你,以示鼓励。”

李数笑着道:“河台此寓意林同知鲤鱼跃龙门,甚好,甚好!”

众官员闻言都知李子华,李数赠鲤鱼的用意,你林延潮想政绩想疯了,作什么鱼跃龙门的千秋大梦。

这是明显的讥讽啊。

李子华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林同知莫非看不上这黄河鲤鱼么?嫌弃本督送得不好?”

什么叫别人骂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你能说河督送得鲤鱼不好?

哪知林延潮却道:“这黄河鲤鱼虽是珍稀,但在下官眼底却不算奇物。”

闻言众官员都是笑,李子华问道:“那林同知眼底,何鱼是奇物啊?”

什么鱼比黄河鲤鱼更珍贵?就算更珍贵,何人所赠,能比得上我堂堂河道总督所赠?林延潮一句答不好,就落下把柄。

林延潮向北拱手道:“昔日下官蒙天子恩赐,赐了三尾鲥鱼,不知算不算奇物?”

鲥鱼乃江南贡品,运到京里时,价值千金。天子下赐鲥鱼,除了正三品以上京官,也唯有讲官方有此殊荣。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方才脸上的讥笑之意,尽数不见。

李子华虽是二品河督,但一直在外为官,没被天子赐过一条鲥鱼,其余官员更不可能。李子华脸色极为难看,别说鲥鱼,鲤鱼,就算天子随便送林延潮什么,也比李子华所赠金山银山珍贵万倍。

这是什么?这是圣眷在身。

满室鸦雀无声,众官员不能对一句,唯有目送林延潮‘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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