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页

我和杨宽站了一会儿,慢慢想通了原委。薛先生当然不止陈白露一个女朋友。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朋友。

薛先生站在落地灯旁,有一点儿无助地看着我们,他的背微微地驮着,额头上有一点儿皱纹。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许多人的父亲,平日里精明强干,昂贵的西装和炙人的权势能使人忽略掉他们的年龄;可是在生病和受了责难的时候,总是无法掩饰地显露出老态来。

“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预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薛先生说。

我们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这沙发是我陪陈白露选的,米白色的罩子,豆绿色的棉垫,清新柔软。 “她要和我分手。我以为她是赌气,和她确认了好几遍,可她说什么也要走。我没有挽留女人的习惯,二十年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但是我挽留了她,海小姐,你懂吗?”他从灯光里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他摇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感情不像你们一样浓烈,把爱和恨都分得很清楚。你们只知道爱恨,不知道缘分,到了我这个年纪,感情是很淡薄的东西,倒是缘分看得更重了。我不愿放她走,是不忍心看着她毁了,你们认识她比我久,想必懂我的意思 ——如果某一天她为了生存,变成了她现在鄙视的那种女孩;如果有一天我在风月场遇上她,我不能原谅自己当初放弃她。”

“趁我还有钱一天,就养着她一天,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想到她这么骄傲,她默许我有别的女人,但挑明了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肯妥协。我真是没见过这么倔的姑娘!我许诺给她很多东西,但我开出的价码越高,她就越愤怒,她说我想买下她的青春,如果想挽留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让她出来工作,海小姐,我——”

我微微摇着头。 杨宽突然开口:“她要工作?” “对,我当然同意,我本来也不喜欢她整天闲在家里。我说可以介绍她到任何一个外企或者传媒公司上班,但她想跟着我学习做海运——她要来我的公司帮忙。”

“她要股份吗?”杨宽一开口,我也明白了。

“不,不。她不是那种人。”

我和杨宽这一次没有交换眼神,但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薛先生说得对,毕竟还是我们更了解她,她当年那句“我没有底线”我们都记忆犹新,昨天她在病床上还心心念念保险箱和书房里的画呢——薛先生,她当然是这种人。

“您同意了吗?”杨宽问。 “没有,我已经过了和一个姑娘并肩创业的年纪,况且我也没有时间手把手教她做生意。所以她才熬夜、打牌、糟蹋自己的身体来报复我。” 薛先生嘆着气说,像一个父亲在倾诉对女儿的无奈。

陈白露在门外,笑声又响起。她边喘着气边吩咐一个人:“去厨房里拿一只熏鸭子来,还有酒。”

“什么酒?” “随便什么,快一点儿。” 那人应声跑进厨房,紧接着柜门一阵乱响。这是她养在家里的食客吗?随时听命,唯唯诺诺。 薛先生痛苦地说:“她得了肺炎,还这样大吃大喝。” 我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和两鬓银色的发根,我知道他最终会答应陈白露的,无论她提出的条件是什么。谁的感情更深些,谁就是输家。陈白露胜局已定。

杨宽摇着头说:“我们劝不了她。她的朋友是同她打牌的那些人,不是我们。”

而我在心里说:答应她的条件吧,然后她的病就会好了,她的醉生梦死也结束了,她会爆发出吓人的聪明,然后像个贪食的蚂蟥一样蚕食你的财产、地位、你多年经营的一切。你处处容忍,而她野心勃勃;你渐渐老去,而她正年轻。 我和杨宽起身告辞,推开书房门,正撞见陈白露饮水一样灌下一整杯香槟。

她看着我, 她的瞳仁 因为生 病和醉酒 显示出 迷离的 光泽, 头发 在脑后挽着,额发披下来,散乱地盖住烧得通红的脸膛。被酒精和病容包裹的她比健康时更加风情万种,我和她相识四年,那几乎是她最美的一刻——但我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这场被命运驱赶着前进的旅程又被她翻手控制,然后引领进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路途;仿佛她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她的初衷,她的野心和欲望把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和杨宽没有同她告别。

~6~

后来她追了下来,在夏日闷热的傍晚,她满眼的疑惑和期待,站在一株盛放的美人蕉前,小风吹起她昂贵的日式浴袍,美得不可方物 —— 而我扭过头去。

“祝贺你。”杨宽握了握她的手说。 我们走了。

几天后,陈白露也离开了。薛先生带她去冰岛疗养,那里有最好的温泉。她只告诉了路雯珊一个人。我回了广州,和我父母一起过夏天。 我父母在三个月前搬家了,搬到了屋后有菜园的房子。我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花卉市场,买了满满一车筐的菜籽,生怕不够用,临走时又买了许多,衣兜里也装满了。

回家后,我被 爸妈笑 话了很 久, 这堆成 小山的 种子恐 怕能用到 我三十岁。

我说:“那就种到我三十岁呗。” 我妈笑我:“别人的孩子都有志气,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你瞧,“别人的孩子”是永远的噩梦。 “我呢,偏偏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我很多年没这么快活过,这个夏天我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忙,饭局从早上约到半夜里。他们从要职调到了闲职,时间大把地空了出来。我很开心。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