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燃一支,就少一支。我可能再也买不起这样好的蜡烛,也不能再从古巴的小镇或者伊斯坦堡的教堂里把它们搜罗起来。
可我一点儿也不心疼。我把蜡烛点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客厅、书房、 客房、卧室,到处都明晃晃的,几十个影子在墙壁上跳动,几十种香味同时涌过来,我感到头晕脑涨。
一只白蜡烛在我眼前熄灭了,烛心倒在一小汪蜡油里,烟冲起来,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读戏文系的时候,常常写到一个人精神崩溃, 我让他大哭、狂奔、奄奄一息,自以为写得逼真;可等到自己身在戏里, 才明白所谓的崩溃,就是静默地对着烛心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后来陈白露来了。烛影重重,我听到身后的房门被按动密码锁的声音,但是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的脚步轻得难以察觉,房间内的景象也没有使她发出惊呼或者嘆息,她只是走到我身边,跪下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身体好了吗?”我平静地问。 “我好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你永远都有我。”她说。
~6~
当天晚上我睡在陈白露家,她旧小区的小公寓。我在她的搀扶下朝着黑洞洞的楼门走去,计程车一直停在那儿,亮着前灯为我们照明。又是深秋,一地枯枝败叶,踩上去是沉闷的断裂声。
陈白露没回过这所房子。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地上一层细细的粉尘。
好在暖气是滚热的。
她灌了一只热水袋让我我抱在怀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她在冰凉的丝绸被子下垫了一层绒毯,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睡吧。”她说。
~7~
第二天,有人找到陈白露家里,我被人告知不被允许回家了,那所我住了许多年的房子不再是我的。来人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大叔,开口讲话时脸颊上全是括号。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这的确比较突然……”
“突然?”我笑了,“三天前电卡里的钱用光了,我没有再续。”
这人看着我。
“因为我早就知道啦。您喝茶呀。”我把茶杯朝他推了一点点,我们谈了很久,茶从滚烫变得温凉。
“走啦。”这人起身告辞,我和陈白露送到门口,和他握了手,他朝陈白露一点头,拉开门,侧身走出去了。
我怔在门口,寒冬的冷风灌进来,我似乎突然清醒了。 “叔叔!”我叫出声,“我爸妈身体还好吗?” 陈白露攥住我的手腕,我们等着他回答,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那扇黑漆漆的铁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8~
我拒绝振作。 我不记得在陈白露的床上躺了多少天,时间在一睡一醒间混混沌沌地过着,有时候我也想,假如看窗外,草长莺飞、漫天柳絮,那么这绝望的心境里,至少打开了透得进亮光的门缝;可是每次我转头看外面,依然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伸向灰白的天空,白而小的太阳从东到西,从东到西,从东到西。
这几天杨宽来过几次,行色匆匆的样子,他总是先来看我,如果我还睡着,他就坐在床边等我醒来。他并不像陈白露那样百般劝我振作,他只是握着我的手,问我想吃什么。和我玩上一会儿,他就和陈白露去了客厅,两人低声谈上半天,不知道谋划什么事。心里清明一些的时候, 我想,当年路雯珊仇恨陈白露入骨不是没有道理的,女人的直觉总是莫名其妙的准确:杨宽和陈白露也许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见过绝顶的繁华,也做过底层的小混混;他们野心勃勃、精明坚韧,未来一个从政、一个经商,我仿佛看到一对完美的拍档正在张开一张严密的网:
二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坊间会流传着他们的传说,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到那时他们闭口不提爱情,只有我知道他爱过写下《女毒枭》的姑娘,她一生爱着那个懦弱的人。也许他们修炼到从不表露悲喜的境界,只有我见过他仰头流下的清泪,她眼泪湿透了枕头。也许未来他们会背上同显赫的身份相匹配的骂名,只有我知道他们的灵魂中保留着干净的地方:这一场变故,昔日好友纷纷散去,他们依然待我如从前。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以他们为敌,我也站在他们那边。旁人的道德是旁人的事,世界的法则是世界的事,我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在我小小的视野里,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形销骨立,撩起衬衣来一看,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墙角有陈白露的体重秤,我站上去,即使当时的我昏昏沉沉,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三十九公斤。
当天晚上我终于做梦了。这些天我一直寄希望于梦境,我想见到爸爸妈妈,或者陈言也行,所有我爱着却离开的人,现世既然已经无缘,为什么在梦里也不愿现身呢?当初口口声声疼爱我的人,怎么一下子都变得这么绝情呢? 我只梦到了自己。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盘根错节;蜘蛛在树叶间荡来荡去;大翅膀的蛾子扑啦啦地飞着。我一路躲避着虫蛇,不见天日,不辨方向,抬眼见到一座乌木小庙。庙门口有一幅副联,我跑过去看,是八个刻进木头的颜体正楷:“你是过客,花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