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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摩托车停在父母家楼下的时候膝盖已经软了,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刻钟才上楼。推开家门他傻掉了,满屋客人,像是一个沙龙,又像是酒会,宾客都是大人物。你能想像吗?一门之隔,在门外还是逃犯, 在门内又是公子哥。

“这位朋友出国后就没有再认真读过书,可是在他小的时候,父母很重视对他的教育,他小学时就读过《红楼梦》,有一句话,在他坐在那群绝顶大人物中间的时候,一字一字地跳进他的脑海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好在他没急着对父母坦白,那场宴会还没结束,他就听懂了:这几天在开‘两会’,所有的街道和社区都增加了警力。

“他的小学是在一所贵族学校念的,在郊区,平时寄宿,周末父母接回家。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万万不该远离家人,十几年后他回想起来, 那是一段完全灰暗的童年。那时候吃过晚饭,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他在塑胶跑道上跑步,脚下是厚厚的金黄的落叶,他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里想:好孤独啊。

“后来他在哥们儿和小弟面前都不能说‘其实我是谁’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这句话。当然孤独从来不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古今中外、智者文盲,谁能摆脱孤独感?只是人心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当你完全不能在任何一个群体里找到一丁点儿的认同感时,那种感觉很痛苦。他做完生意常常是午夜,和朋友们喝酒聚会也是在夜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冲动地想对着夜空喊一句:‘餵 ——你知道我是谁吗?真想告诉你我背后的事, 哪怕用别人的名字讲出来,只要让我讲出来 !’“当然不能讲。后来他在德语班认识了一个姑娘,天真可爱得像一张白纸。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觉得她简直是在一个漂亮的外表里投入了纯洁的灵魂,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么就是她这样。他请姑娘吃饭,把自己经历过的好玩的事都讲出来,想逗姑娘开心,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哪怕添油加醋地让自己听起来更厉害,姑娘也总是淡淡的,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些奇遇算什么大事。

“然后他心里一动,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毒贩。’ “没想到姑娘点头说:‘好啊。’“‘你信吗?’ “‘信。’ “然后这位朋友被吓到了。姑娘的神情很笃定,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姑娘说:‘因为你总是嬉皮笑脸,可是眼神又很不开心,你讲的那些飙车呀、逃课呀,都是皮毛,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大秘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把持住,坚守了一年的秘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说出了口。谁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呢,谁知道她可靠不可靠。他只能不动声色,说,‘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当作回报。’“姑娘说:‘我以前是做二奶的,现在不做了,读书、镀金、洗白,做个好人。’“这一次惊吓比刚才还要严重,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处女呢。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难怪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悲悯,难怪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她的淡泊被他误认为是天真,其实那是历尽沧桑后的超脱。

“这个姑娘成了第一个知道他地址的人,他们住在一起。他手把手地教姑娘如何分辨货物的等级、如何从细节里看出对方是否在撒谎、如何躲开警察的跟踪、如何不吸入也能验货。姑娘的聪明不亚于他,而且比他更谨慎,她很快可以独立工作了,他的压力小了一半。

“男混混和女混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可惜幸福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野心很大,生意做得越顺手,就越想要扩张。当时有一所高中里的校霸来找他,要他做唯一的货源,这件事给了他灵感,他想把这张网铺满全区的高中,以后还可以扩张到整个北京……但是女孩不同意。

“他们大吵一架。女孩说,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但是孩子没有这个能力,赚这样的钱,将来会遭报应;这位朋友说,高中生虽然是未成年,但是心智已经成熟了,他们不该得到特殊照顾。

“其实他心里清楚女孩是对的,可是谁能抵挡钱的诱惑呢。钱是糖果,是泥潭,是魔鬼,他背着女孩同校霸做生意,可是很快被女孩发现了。女孩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何况这本来就是你的事业,只不过我从此不再碰你的生意,你最好一丁点儿都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得意不要再向我炫耀,你的压力也不要再在我的怀里发泄,从此你把我当作从不知情的人。’“可是他们的感情本来就是建立在相依为命的基础上的,一旦这层关系被抽掉了,生活突然变得干瘪乏味。他们在冷淡的关系里过了半年,这位朋友就出事了。

“他开始在全区的高中里扩张业务,可是这些高中里有的是对家的地盘。他想靠低价和暴力把对方挤走,本来是胸有成竹的事,但对家搬出了大靠山。这靠山之大,是即使他把他的父母抬出来也摆不平的。结果他不仅没有挤走对方,反而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几辆警车跟踪,而这一次绝对不是虚惊一场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明白学到的街头生存法则,并不能原封不动地适用于北京。这里同利益相关的地方,不管是中心还是角落,早就被有权力人的瓜分殆尽。

“他像上次一样想躲回大院,但是这一次,他在中途就被警车截下了。万幸那天他身上是干净的,警察盘问了他一宿,什么收穫也没有。 然后他决定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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