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德·摩亚纳·奇诺的中心大道上,人们仿佛忘记了昨日的血腥场面,再次不要命地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的神色越发狰狞,甚至不像人样——那并不仅仅是因为表情的可怖,人们披散着头发、赤红着双眼,肌肤迅速老化,呈现出带着褶皱的青灰色,乍一看还以为是返祖成了猿类。
在他们的千呼万唤中,一个剃了光头的女人爬上了一辆轿车车顶。
这一次,没有广场、讲台,更不会有麦克风和演讲稿,她只是机械式地、一遍又一遍地将双手握拳举过头顶,人们也就这样跟着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要为自由!”
“要为自由!”
“要为人类!”
“要为人类!”
“来争气!”
“来争气!”
“……”
米凯尔倚着楼顶的栏杆看着远处的街道,所谓中心大道,宽上百米,有十八个车道,却被人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将道旁的绿化带中的灌木等绿植连根拔起,抛撒到空中,一方面满足了他们的暴力需求,另一方面也确实腾出了空间。
他转头瞥了樱一眼,不难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抹忧色。
“昨天联合政府虽然没有开火,但粗略统计下,至少有两千八百人死于践踏、窒息,还有一万三千多人重伤,由于医院停摆,大多数人都没能……”
樱似乎是理解错了米凯尔的意思,兀自报着伤亡数据,随即她更加担忧了——今日的街道比昨天还要拥挤,就方才几十分钟的时间内,她就已经看到有上百人淹没在了人海之中,临死前还保持着极度亢奋的姿态。
可他们不能做出任何的行动,只是为了——美其名曰,拯救更多的人。
“阿波尼亚。”
米凯尔看似平澹地叫了声阿波尼亚的名字,实则却是不折不扣地催促。
一直伫立在楼顶,合手低头呈祈祷状的阿波尼亚睁开澹漠无神的双眼,伸出孤零零一根食指,在樱捧着的平板所展示的卫星地图上画了一条红线。
“爱莉希雅、凯文,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米凯尔问的自然不是骚乱的情况。
“稍等一下哦!给黛丝多比亚一点时间,好不好?”
米凯尔的嘴角抽搐着,好在凯文那边搞定了。
“我是痕,我正在地图上画出路线。”
米凯尔看向地图,上面果然多了一条蓝线。
半分钟后,象征着黛丝多比亚探测结果的金线也出现在了地图上,三条颜色不同的线以德·摩亚纳·奇诺市的三个不同点出发、延生,并形成了三个交点。
若是在忽略误差的状态下,三位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顺着崩坏能干涉的方向探索,最后三条线会汇聚于一点,即是幕后的崩坏兽或律者所在的位置。但现实自然不可能没有误差,这也就是三条线给出了三个交点的原因。
换个说法就是,三条线不可避免地围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三角形,而根据先前的推导,幕后的崩坏兽或律者,显然就藏身在这个由误差所形成的三角形区域中。
如此大费周章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无论对方是崩坏兽还是律者,在不使用全力前并不会有太强的崩坏能反应出现。再加上目前全球崩坏能浓度持续提高,就连帝王级崩坏兽都无法直接靠反应量级识别了……
“好,凯文从北,爱莉希雅从南,樱从东面进发,发现目标不要第一时间死战,尽量把对方往西部滨海沙滩驱赶。”
“明白。”
且不说凯文和爱莉应声作答,樱看了眼依旧躁动的人群,又看了眼阿波尼亚,最后对着米凯尔点了点头:
“我先走一步。”
米凯尔咬了咬嘴唇,不看樱渐行渐远的背影,而是又盯住了阿波尼亚:
“能切断她身上的精神联系吗?”
阿波尼亚摇了摇头,“切断一顺容易,但想要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样做会打草惊蛇。”
米凯尔不再多言,他拨转通讯频道,问道:
“帕朵,联合政府的武装部队有动作吗?”
“有四架直升机正在准备起飞,赶到……等一下,我、我翻一下笔记,嗯!赶到目的地大概需要二百九十秒。”
是二百六十秒——米凯尔在心中默默纠正道。二百九十秒是直升机从发动到米凯尔所在位置上空的距离,而根据帕朵通讯中的直升机旋翼转动声响,已然发动了一会儿,再加上,直升机也不需要飞到目标上空,隔着数百米甚至一两公里就可以动用机炮和火箭弹强行镇压……
“华,将那个女人狙杀。”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枪声就已响起,女人的光头在回荡的鸣响中炸成了碎片,人流的嘶喊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而后便是骤然响起的尖叫声、践踏声。更远处的人们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能感受到前面的人在不断向着后面挤退。
至于那暗藏在女人声音中的精神污染,也在她身死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带给众人的激动、愤怒也都在身死的这一刻化为了恐惧。
“阿波尼亚!”
被喊到名字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做出祈祷的姿势,她嘴唇蠕动了一番,而后双臂打开,将点点金色的光芒洒落。
“【请】,回家吧。”
说完这句话,阿波尼亚一口气卸下,浑身脱力,几乎要摔倒——好在米凯尔及时在她身后构造出了一张躺椅。
“一次性施予超过二十万份戒律,对你来说还是太吃力了吗?”
“是啊……一个人只有在试图施展全力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渺小。”
“无妨,且不说你方才做到的事情本就如同神迹一般,更何况融合战士的力量是有成长性的,会随着身体与融合因子的深度融合在手术两到三年后达到顶峰。”
第一次从阿波尼亚身上感受到切实的颓然,米凯尔微微愣神,随即轻声出言安慰。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阿波尼亚奇怪地瞥了一眼他,“米凯尔,你的时间观念……”
“怎么了?”
“距离我做超变手术,已经三年了。”
“……”
米凯尔闭上嘴,将视线重新转为下方,密集的人群忽然平静下来。
不再有人喧嚣、不再有人恐惧,他们只是迷茫地站在原地。
就连那些先前因为踩踏和挤压倒地的人也大都倒吸着冷气站了起来。
而后,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了相同的神情——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还未等聚集于此的二十多万人想清楚第一个问题,即“我是谁”时,所有人的脑子里几乎是同时播放起了近一个月来的历次血腥镇压画面。
不用多加引导,在那股被精神污染硬生生的勾起来的激动消退之后,再面对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再听到不远处轰鸣的直升机马达声,“求生”这一人类最原始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但就在人群出于恐惧要再次生乱之时,另外两股精神力量扫过全场,将大家的心情维持在了既害怕,又不太过畏惧的零界点上。
而后,就犹如阿波尼亚戒律中所说的那样——【请】,回家吧。
人们开始茫然地散去,为了防止之前的踩踏事件重演,阿波尼亚、痕、黛丝多比亚必须以三人的大脑去承担二十多万份意识,让他们保持着中和的精神状态,凭借本能向着家的方向挪去。
但米凯尔抬头看向东方的天空,四架印着联合政府标识的武装直升机已呈战斗队形展开,他们只需要扣动扳机,机头与机舱外挂的机炮就足以将中心大道用血雨清洗一番。
但领头的中队长和武器操控员看到下方街道的场景,默默对视一眼,并没有第一时间开枪。
“各单位注意,地面人群正在疏散,保持警戒,不要开火,等我重新请示地面。”
就这样,四架直升机从街道上方快速飞过,又到远方兜了一大圈,最终在半空中悬停。
“迈克,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火?”
“长官,我想机载摄像显示得已经够清楚了,暴民正在自行疏散,我们似乎不用动用武力……”
“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自己都称他们为暴民了!对付暴民就应该把子弹塞到他的菊花里然后敲响底火,再把他们的骨灰塞进炮筒里打出去——你还在犹豫什么!”
“……”
迈克舔了舔嘴唇,舌尖传来咸涩的味道,他抹了下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再次回头看向武器操控员,而这个熟悉的搭档只是对着他小幅度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不,他不能准确判断,这个与自己配合了近十年的搭档摇头的含义。
是告戒自己不该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射击?
还是告戒自己不要违抗上级的命令,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咽了口唾沫,这个从某种意义上名字和米凯尔相同的中年男子选择了拒绝。
“对不起,长官,我无法向目标之外的人群开火。”
“目标之外的人群,哪来目标之外的人群?你脚下就是目标人群!”
“……”
迈克深呼吸了两口,他本就不愿意执行这个任务,只是按照轮值制度正好轮到他的中队出动而已——但现在他庆幸轮到了自己,若是换了别人的话……
“全体暂时返航,等待新的命令。”
“好啊!迈克!上尉!你**的完蛋了!你下个月的晋升*妈*完蛋了!你的假期也他**完蛋了!你的退休金、你弟弟的工作全**完蛋了!还有你中队的其他成员,全完蛋了!除非你们现在就停止返航,转身射他**击!”
迈克干脆利落地关闭了通讯,对着身后的老搭档歉然一笑。
对方关闭武器观瞄装置,苦涩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头,但紧接着,随着头部的摆动,视角的转换,他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
“迈克,你看二号机!”
“**的琼给我住手!”
但他忘了,通讯方才被他自己关闭了。
于是他的语言也只不过化为了一声无能又绝望的怒吼。
他眼睁睁看着副中队长琼斯指挥着二号机一个漂亮的转身,将航向上的三挺23毫米机炮对准了下方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