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郡,九原城。
原本平静的太守府内,不知何时起了骚乱,正在公房内的男子皱起眉头,朝外问道:“何事喧哗?”
“太守,北面有烽烟起!”
门外人影未至,声先起,罗怀闻言脸色瞬变,他起身之际,属吏已冲进屋来,惊慌道:
“北面、东面烽烟同起,太守,匈奴来袭!”
“慌什么慌!?”
尽管罗怀心中一突,可他脸上不显,更是厉声喝道:“五原是边郡,你以前没见过烽烟吗!”
小吏不敢辩驳,只能跟着太守快步行至屋外,穿过长廊,走到开阔处,罗怀抬眼朝北面望去。
却见。
碧蓝天空下,数道滚滚黑烟直入云霄,烟柱从东、北两面升起,一直绵延向天边尽头。
“命郡丞立即派出人手,将周边村镇百姓迁入城中!”罗怀只看了一眼,随后转身便走,同时快速下令:
“着都尉、兵曹、尉曹来见我,派出哨骑,探清敌军从哪来、兵力多少、所属……”
“太守!”
命令下到一半,中庭外忽奔来一人,急道:“快马来报,匈奴从大青山东侧突入,连破三座鄣塞!”
“正沿着阴山南麓杀来,距九原已不足五十里!”
听完都尉的话,署内一众官吏顿时心神紧绷,匈奴此次寇边,竟然直奔五原郡治?
下一刻。
众人紧忙扭头去看太守,岂料,这位向来喜欢舞文弄墨的太守也正看着他们,罗怀脸色生硬道:
“愣着干嘛,速去传令!”
“是是!”
众官吏应了一声,急忙四散开来。
都尉卢阳荣等众人走后,方才压低声音,肃穆道:“属国都尉渠复累传信,匈奴兵马上万。”
“他正领本部人马抵挡,急需支援。”
属国都尉,大汉在【五属国】中设立的官职,多以投降大汉的匈奴头人担任。
五原郡塞外便有两个从河西走廊迁来,作为边塞藩篱的匈奴部落,渠复累,就是其中一部的头人。
这时。
甲胄在身的卢阳荣沉声道:“即便不管匈奴属国的死活,也得拖延一些时间,否则村镇百姓来不及进城。”
“匈奴骑兵太快!”
“你去整军!”太守没有思量太久,果断道:“速去,我亲自领兵驰援。”
见都尉张口欲言,罗怀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手道:“我出城,你留城中坐镇防守,此处更重要,不容有失。”
“速去!”
五原都尉顿了顿,再不纠缠,“喏!”
不多时。
换了戎装的太守行出后堂,先前传唤的一众属官已经火急火燎赶到,罗怀边走边吩咐道:
“尉曹,立刻派人向朔方太守示警,无需他领兵来援,小心匈奴人声东击西。”
“喏!”尉曹掾史应完即走。
“督邮,遣人去往京师急报求援,两个时辰一报,信使间断不停。”
“喏!”
军令一道道下达,待行至府门前,周围掾史已散个干净,罗怀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卒扬鞭离去。
临到东城门时,汇集两千骑兵,一路奔向东面。
天边的烽烟滚滚,城外已出乱象,百姓拖家带口向西逃离,神色恐慌不安,时有孩童哭声乍起。
往东急行十数里后。
又见逃难人群,都是匈奴妇孺,队列更加混乱,人群中甚至有受伤哀嚎者。
见状。
两千骑兵速度加快几分,片刻不停。
九原城以东这片地界,南有黄河,北有阴山山脉,中间夹一道狭窄的平原,倘若有两支大队人马相向而行,必会相撞。
“罗太守!快退!”
而属国都尉渠复累与五原边军撞上时,这位脸颊染血、带领本部儿郎夺路狂奔的汉子大吼道:
“挡不住了,敌军至少有五万众!”
同行属国骑驹几面露惊慌,拍马之余,亦吼道:“我在北面见到一面镶金狼旗,是王庭亲至!”
“快撤!”
纷乱嘈杂的军阵中,五原郡守罗怀闻言,心底瞬间冰凉一片。
他遥遥向后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漫天,一道黑线在浑厚苍凉的号角声中,徐徐威压而来……
呜!
呜——!
……
长安城,夜。
原本宵禁的京师被一队骑卒打破了宁静,宦官匆匆奔向各方,连夜召公卿入宫议事。
“匈奴寇边,北边为何没有提前传来消息?”长乐宫西侧,刚刚驶出的太子车驾中,刘据肃声问道。
金日磾抱拳拱手:“如果是句黎湖部南下,渠毕定会告知,但如果是乌维部或左部,安插的耳目层级太低,确有可能情报迟缓。”
“臣之罪!”
刘据皱起眉头,“此事怪不得你,尽快查明北方动向。”
“臣已发飞鸽传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定会有消息传来。”金日磾沉声道。
边关骤然遇袭,敌军势头凶猛,以至于送来京城的急报语焉不详,连匈奴哪一部领军都没探明。
倘若是句黎湖部来袭,正如金日磾所说,必然会提前收到消息,因为如今的匈奴右贤王,正是句黎湖次子——
渠毕。
也就是当年金日磾在单于庭外,结交的那位朋友。
句黎湖自立大单于后,于西域车师后国杀前右贤王,吞并右部,立自己的长子为新右贤王。
可天有不测风云。
某一日,其人南下巡视,没来由的遭了汉军伏击,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句黎湖无能狂怒一番,只好将次子扶上右贤王大位。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支深入大漠、杀了他长子的汉军,就是自己次子求来的!
有了这番因果。
渠毕与南边太子宫的‘友谊’愈发牢固,倘若他父亲要发兵南下,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
“不是句黎湖部,那就是另外两部?”通往未央宫的马车里,响起喃喃声。
宣室殿。
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丞相等人皆在。
“匈奴有余力南下,难道他们内斗结束了?”御史大夫卜式惊疑不定道。
卫青看向他,“没有,反而更加剧烈,自立大单于的句黎湖盘踞单于庭以西,乌维占据中部。”
“原本跟乌维结盟的左贤王,担心落个像前右贤王身死吞并的下场,与乌维生出隔阂,已有分裂迹象。”
三分草原?
大将军解释过后,殿内公卿疑惑稍解,片刻间,一个合理的猜测便被摆上台面:????“如此说来,乌维与左部实力较弱,句黎湖部最强,难道此次寇边是句黎湖统领?”
“多半不是。”
回答御史大夫疑问的,是迈进大殿的刘据,众人循声望来时,他接着道:“乌维部或左部可能性更大。”
“情报属实?”石庆追问。
“不敢绝对肯定,十之八九。”刘据没有把话说满。
但堪舆图前默默听着的皇帝却知道,太子在北边豢养有耳目,他的话多半就是事实。
在场公卿没去深究太子怎么知道的北边情报,只是看了看皇帝愈发阴沉的面孔,转瞬便判断出真伪。
“岂有此理!”
廷尉王温舒怒道:“仅乌维一部或左部就敢单独寇边,他们是想挑衅大汉?或者有什么谋划?”
卫青侧身,再次解惑道:“匈奴一直都有以军功彰显勇武的传统,来袭者应该是想借汉人头颅提升声望。”
“以便他在匈奴内斗。”
这话一说,殿内寂静片刻,随后猛然响起破口大骂声,口吐芬芳者,多是李广、徐自为这等武将。
丞相等人虽然也恼怒,却没有直接骂出声,此刻敌军打哪来、为何来已有眉目,石庆便上前一步,施礼道:
“陛下,五原太守战死,朔方被围,匈奴人又有沿着大河深入腹地的趋势。”
“倘若匈奴三部合力南下则罢,可单独一部,还是较弱的两部之一,依然这般嚣张跋扈,老臣以为……”
“必须要给予重创!”
连一向温和的丞相都被激出了火气,嚷着主动出击,其他人可行而知。
“臣请战!”
霍去病猛然站出,厉声喝道:“只要陛下给臣一万骑兵,臣即刻北上,定让匈奴有来无回!”
“臣亦请战!”李广双眼瞪如铜铃,“老夫能射死一个伊稚斜,就能再射死一个狗屁大单于!”
徐自为、路博德、李敢等人纷纷站出,面作嗔怒。
“你们怒?”
皇帝回身看着一众臣子,脸上阴沉似水,嘴里的话像冰碴子一样冷冽,“你们怒,朕比你们更怒!”
“素来只有朕拿匈奴人的头颅积威望,从未有过异族拿我大汉子民积威望,今天,却有了?”
刘彻脸颊一半在讥笑,一半却是狰狞,声调突然拔高:
“来得好!”
一甩衣袖,皇帝转头看向堪舆图,“大司马。”
“臣在。”
“发布调令,命陇西、天水、安定、北地四郡骑兵北上,缠住敌军,再命上郡、河东、西河聚兵,堵住阴山缺口。”
“喏!”卫青抱拳应道。
“南、北二军能拉出多少骑兵?”皇帝负手追问。
“宫外南军有骑兵六千,城外北军大营有骑兵两万,十日内可从陇西、天水、三辅良家子中补足六万众。”
南、北二军并非时刻保持总额,每逢战事才会临时征召,以往大战前夕的整军、整军,大多都是在做此类事。
然而。
这一次皇帝没有耐心等十天,他一天都等不了,北边那个贼子容不得他等!
“不足三万?够了。”
刘彻盯着地图,神情格外狞恶,“拿我大汉子民的人头当声望,朕就拿他的头,祭天!”
“传令下去,朕要御驾亲征!”
一听这话,殿内群臣大惊失色,先前劝战的是丞相,此时最先站出来劝皇帝冷静还是丞相,石庆忙道:
“陛下,万万不可!”
霍去病剑眉微挑,劝阻道:“陛下,你不必亲征,让臣领军一样能功成。”
卫青踟躇着道:“陛下,要不要臣护驾左右?”
御史大夫下意识就要点头跟着劝,可话到嘴边,忽然看向大将军,嗯?
你的话不对吧?
“哈,哈哈哈!知我者,仲卿也!”皇帝倏然转身,凝视殿内所有人,“朕说了,朕要御驾亲征!”
“朕要拿北边匈奴人的头颅,祭天!”
刘彻先看向石庆,“丞相不必劝,连夜传信西河郡,命其沿途筹备粮秣,立刻去办!”
石庆欲言又止,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匆匆离去。
随即。
皇帝又看向其余公卿,“陇西等郡调兵,以及明日进军事宜,你等全力配合大司马与丞相,现在就去,连夜办!”
公孙贺、徐自为等人相视一眼,不再多劝,齐齐拱手:“喏!”
待他们走后,皇帝握住卫青的手,“以前你领兵,朕留守长安,此次朕领兵,长安就托付给仲卿了。”
“陛下言重。”
卫青看了眼始终默不作声的太子,恳切道:“臣定辅佐好太子,陛下勿忧。”
“好!”
又过片刻,殿内公卿尽去,独留下父子二人。
这时皇帝话语直接了很多,“霍去病、路博德、李敢等新锐将领,朕都会带走,南、北二军也不会留。”
“等朕走后,你召集三辅良家子,一半充入执金吾,让李广代管,一半置于北军,交由卫青手上。”
皇帝望向身侧的太子,肃然道:“内政问石庆,边关若还有变故传来,如何动兵问你舅舅。”
“但领兵之事,派李广。”
说着,刘彻目光中闪过狠厉之色。
“记住!”
“把你那些眼线都铺开了,让他们盯紧了诸侯王,有半点风吹草动,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或许是因为即将御驾亲征,第一次领兵上战场,皇帝有些应激反应,也或许是时间紧迫,他交代了很多、很细致。
垂手而立的刘据先恭敬的回了声:“儿臣谨记。”
之后。
他看向自己皇帝老爹,停顿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御驾亲征罢了,并非上刀山、下火海,父皇无须叮嘱这般多。”
“不吉利……”
“呵!”刘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毫无深意、只是发在内心的说了两个字——
“滚吧!”
……
翌日,当第一缕阳光抛向大地时,没有誓师大会,也没有擂鼓轰鸣,有的,只是沉闷的马蹄声,一路向北而去。
轰隆隆。
田间农人抬头问,此为何事?
有人答,天子亲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