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姜糖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肩膀磕到半阖着的木门,咔哒一声。

门板孱弱地晃了晃,倒在地上。

她回头望了一眼, 来不及感叹一下木门的质量,又转身往闻镜的屋子里跑。

系统紧跟其后。

到了稍许古旧的屋门口, 她轻轻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副桌椅, 除此以外, 什么都没。

数十条裂缝爬上墙壁,因地理位置不佳, 终年不见阳光,屋里昏暗如薄暮时分。

天鹤殿的奢华, 与此处的破败简陋, 对比太过鲜明。

她脚步一顿, 打量了几秒,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是闻星剑的儿子, 却不得关注重视, 所有人都没把他当回事。

住的屋子,连杂役都不如。

姜糖叹息了一声。

后来闻镜的暴戾凶残,由所有人齐心协力促成。

一双双手把他推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会变成以后那副样子, 简直是情理之中。

收了收心绪, 姜糖看向床榻。

一个小小的身体安静地躺在塌上,昏暗的光线下,一动不动,如一具尸体。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姜糖转身,往他的方向悄悄走。

寒冷的风从门缝中钻进来, 屋子里像是冰窖。

她似乎看到了他冷得战栗。

走近后,塌上的人渐渐清晰,他的唇抿得死紧,长睫颤动,如振翅的蝴蝶。

本来就白皙的脸,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两颊染上的红,与雪白的肌肤相衬,撞进她的眼里。

姜糖很是愧疚。

剧情发生变化,原本的轨迹脱离了应有的轨道,她以为能逃掉郭锦云的摧残,他便能远离危险,但因她的介入,事情或许会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未知,才更让人不安。

静止了片刻,在她的注视下,闻镜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凝视了她几秒后,撑着一只手,艰难地想坐起来。

她连忙扶起他。

依靠着墙壁,他低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几声轻咳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呛出。

她心里紧了紧,看他病弱得不行,真以为他要挂了,唇抿了抿,沉甸甸道:“

你、你可有什么遗……呸,心愿未完成?”

“……”

闻镜装成重病,是想借机接近她,等着关心的问候,不曾想,却等来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像是以为他快死了,问他遗言。

默了默,闻镜像是想到什么,一双黑峻峻的眸子落到了系统上。

系统进了屋后,躲在角落里旁观,发觉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它抖了抖,往桌子底下钻去。

看它心虚的模样,闻镜猜到它的传话,传得有多离谱,大抵刻意把生病的程度说得更为严重,才会让她误解他快要死了。

闻镜想了想,最后没解释,顺着她的话,低落道:“我想要的,你实现不了。”

“你尽管说,”姜糖挺直了背,信心十足,“我爹是师尊,他可厉害了。你想要什么,我去求求他,就能得到。”

与谷川隐相处了几日,她早发觉他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疼爱得很,怕是天上的星星,都愿意给她摘下来。

姜糖笑了笑,等他的回应。

他咬了咬牙,手紧抓着被褥,力气大到手指攥白,“你俩感情真好。”

“他是我爹呀。”姜糖随口道。

闻镜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个才认识了几日的假爹。

“你到底要什么?”

闻镜敛下眸子,将眼底的暗色遮得严密,装作病弱,轻轻道:“我想去飞灯夜市,”

他曾答应过带她去飞灯夜市,许下心愿。

这份承诺,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曾遗忘。

即使跨越了现实和幻境,他也想为她实现。

姜糖蹙眉:“可你身体欠佳,还撑得到那时候吗……”

她总觉得走到一半,他就得昏死过去。

闻镜:“没事,我恢复的速度比较快。”

姜糖一愣,这句话牵扯出一段记忆,使她终于回想起,闻镜的不死之身。

闻镜死不了。

系统却说,他快要挂了。

趁他不注意,她回头瞪了系统一眼。

什么最后一面,瞎说话,差点让她出糗。

还好她说得委婉,没直接说遗言这种不吉利的话。

系统做出了个缝上嘴巴的表情。

它是为宿主着想,说得严重些,姜糖会更心疼他

姜糖被蒙在鼓里,不领情也就算了,宿主也体会不到它的贴心考虑。

系统心酸,悄悄躲在桌下,几欲落泪。

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

两人还在说话。

“等你彻底好了,我再陪你去一趟。”姜糖摇头,看着他的表情,像在看一个小辈。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

闻镜不喜欢这种眼神,突然叫了声:“糖糖。”

他用称呼,来抵消她自以为的年龄差距。

姜糖睁大了眼,明明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摆出一副小大人的表情,一本正经道:“我比你大两岁,你该叫我姐姐。”

按照身体的年龄,她比他大。

按照心理的年龄,她还是比他大。

闻镜固执:“糖糖。”

姜糖纠正:“姐姐。”

“糖糖,到了飞灯夜市,我差不多也就好了,你陪着我去。”

姜糖揪着称呼不放:“你喊我一声姐姐,我就带你去。”

闻镜誓死不喊,实际上比她大了几百岁,这姐姐是真的说不出口。

反而更愿意,她喊他哥哥。

一想到昏迷后,系统一顿骚操作下,把她变得比自己大,闻镜更懊恼了,若他来设计,他会让她变作一个小一点的小姑娘。

可以名正言顺叫他哥哥。

闻镜有些遗憾。

见他执拗起来,姜糖想了想,作为大人,应该宽容小孩的任性。

也就不管他,她小大人般,叹息了一声。

闻镜瞧着有些想笑。

小姑娘扎了个圆圆的发髻,身高比他矮了些,脸颊两边微微鼓出,可爱得让他想起身摸脑袋,却好似装得比他要大个几百岁,看人都带了丝对小辈的放任。

扯了下唇角,他又觉得笑不出来,反而噎得慌。

“既然你非要去,我便答应你了。”

她容易心软,这会儿见他垂眸,脸色不大好看,心蓦地柔软如水。

闻镜装作高兴地弯起唇角,心底却荒凉一片。

他有些怀念,现实里她朝他撒娇的模样。

现在这幅样子,何年何月才能恢复成原来的相处模式。

他沉寂如一汪死水,默默起床,还不忘咬唇,咬得下唇一片白,装作分外勉强,行动困难。

果然,姜糖立即伸出手,帮他缓慢下了地。

“不如我来背你吧。”

闻镜身形一滞,不可思议地重复了句:“背我?”

不至于。

他虽装成病弱,但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来背自己。

他做不出来,摇头:“不用。”

“你别慌,”姜糖拍了拍自己手臂,“我是体修,力气可大了,别说一个你,再来五个我都背得动。”

闻镜:“……”

见她凑过来,要将他背起,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糖无奈:“不想要背,那我抱你去?”

闻镜:“……”

他一言不发,想象了下那画面,顿觉荒谬,脸色愈发沉黑。

“哪个都不愿意,你还怎么去?”姜糖拿他没办法,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腕,状似要强行背他。

闻镜低头,望着她纤细的手,眸子轻动。

若是反手抵抗,她会察觉到异样,他保持不动,镇定自如,故意轻咳了几声,喘气声愈发急促,像是整个人要去了。

好似受到了深刻的打击。

姜糖忙缩手,略带歉意地瞅他,给他拍拍背:“别气别气,你不想便不想,我再找办法。”

对待病人太难了。

她只好迁就着,一面扶着他坐在椅子,一面说:“你等我会,我去向爹爹借个灵宠坐骑。”

原身没灵宠,因是体修,特别喜欢两腿一跨,到处跑。

她能跑去飞灯夜市,可闻镜受不住,于是匆匆借了金重鸾。

金重鸾体型巨大,张开烁金的翅膀,飞在上空的阴影,足以遮盖这座小屋子。

闻镜透过窗子,望见她坐在鸾鸟身上,朝他招了招手。

日光下,她的手迎着光摆动,金色的细线穿过手指,耀眼得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

他长时间地盯,最后回了个浅淡的笑容。

金重鸾勉强挤在屋子门口,翅膀微振,卷起一阵簌簌的风。

姜糖小心翼翼扶他上去。

等他坐稳后,她动作伶俐地爬到身边。

原本想并列坐着,却不料上来后,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搂住她,像是身体的一种习惯动作。

说不清是他抱她,还是她抱他

过于近的接触,令姜糖的身体一僵。

她连忙推开他,慌乱之下动作又急又重。

他被推开,差点滚落下鸟身,失落地垂下头。

脸似乎比方才更白。

姜糖心想,小时候的闻镜,还是比较脆弱敏感的性子,她排斥他,万一让他心理受到伤害,就不妙了。

不过是一个粘人的小孩罢了。

姜糖忙脱口解释:“我整理下衣服。”

装模作样地压了压领口,等她整理完,他倾身,两人又抱在一块。

四百年前的飞灯夜市,忘尘节当天,依然盛况空前,笙歌鼎沸。

甚至比平日更加喧闹。

姜糖下了地,好奇张望,和以前差不多,甚至一些小贩,仍旧眼熟,生意竟做了几百年。

远处的阁楼张灯结彩。

她瞧了一眼,他问道:“你想去客栈,或者拍卖楼?”

上次已经去过一次,她摇头道:“直接去梵兆巨树那里。”

梵兆巨树下,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手里各提着一盏灯。

不时有人飞身上去,将灯挂在树梢。

巨树明灯三千,灯笼仿若黑夜里的星辰,闪动清亮的光。

她仰头,听他说:“我去买灯笼,你要什么样子的?”

“兔子吧。”姜糖脑袋一歪。

闻镜像是恢复得差不多,稳稳当当地走到巨树不远处的灯笼店铺。

忘尘节,买灯的人很多,店铺外排起了长如游龙的队伍。

他排了一会儿,回头看,她依然驻在原地,彩灯下,衣角轻盈舞动,柔和的轮廓渡上一层绚烂的色泽。

他的眼神柔了柔。

继续耐心地排队,有客人买的灯笼多,排在后面的人不时发出抱怨。

老板连声喊:“别急,还有不少。”

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前面的人少了一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在和一个女人聊天,跟他对上目光,抬起手朝他摇了摇手。

鲜活灵动的笑容,在脸庞上流转。

他回了个浅笑。

已经快轮到他了。

他走进店里,买了一盏兔子灯,一盏莲灯。

老板笑嘻嘻递给他:“哎呀,是送给小青梅的吗?”

听言,闻镜难得好脾气地朝他笑了下,唇角微勾,轻轻低喃:“是,小青梅。”

的确如此。

他想着这个词,两手各提灯,走出店外,抬眸看向姜糖的位置,却发现空空如也。

淡淡的笑容一瞬间凝在嘴角。

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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