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极,亦静极。
静到似乎连血流的声音都能听到。
血在人身体里流动,何曾有过声音?
这是温含玉带乔越来到这个寻常小宅的第五个夜晚,也是她不眠不休的第六个夜晚。
她不仅是不眠不休,亦是不吃不喝,更是一刻都未从乔越身旁离开过。
乔越依旧沉睡,除面色苍白如纸外,他还是那个他,面上瞧着与寻日里的他并无不同。
与他只有咫尺之距的温含玉,不过短短五日,她却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可怖。
只见她的眼眶发黑,好似被焦黑的炭涂抹了一般,重重地附着在她的眼眶上。
她眼睛的白部分,此时密密麻麻布满着腥红的血丝,仿佛她的双眼在血水里浸泡一般,不仅她的眼白已全变为腥红,变得她微琥珀色本如秋水般动人的瞳孔也被腥红所覆,将她的瞳孔染成了幽暗的红色。
她本如樱桃般嫣红的双唇此时则如纸般白,唇纹深深,不再莹润,反是干涸,干涸至血好似要从那一道道深深的唇纹中迸出来。
她本柔软透红的面靥此刻比乔越的面色还要苍白,已不是纸般白,而是雪般白。
她更是瘦了,瘦得厉害,瘦得她的眼眶竟已往下凹陷,瘦得她的颧骨都显得高凸起来。
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将乔越带到此处来时穿的那身衣裳,她自己的衣裳,量着她的身材裁得合身的衣裳,可此刻看着,她却似穿着别人的衣裳似的,竟是宽松地罩在她身上而已。
此时此刻的她,就好像是正在被什么抽去她浑身的血肉似的,不过短短五日,她竟变得好像快要失去性命的老树一样!
此时此刻的她,双手撑在乔越身体两侧,隔着空“压”在他身上,像是担心自己会撑不到跌下来真正压在他身上似的,她的双肩及腰上缚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屋梁上,但凡她有撑持不住跌下来的情况,她身上的麻绳便会抽住她的身子,为她稳住她这一姿势。
这是她让阿黎给她系上的,这已经是她维持这个姿势的第三夜。
粗糙的麻绳已将她只着薄衫的肩头磨破了皮,磨出了血来,她的血染到麻绳上,将本是灰褐色的麻绳浸得半红。
任是谁人想要几天几夜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人来说,就更困难。
温含玉身上要是没有这三根拉住她的麻绳,只怕她早已撑不住。
睡得沉沉仍不见丝毫有将醒来迹象的乔越身上此时插满了鹅毛管,密密麻麻不下三十根,尤以他心脉周围最为密集。
每一根鹅毛管里都是红色的。
血一般的红色。
鹅毛管原本又岂会是红色的?
鹅毛管自不会无缘无故变为红色。
那是腥红的血在其间流动。
那是有人的血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静静地流进乔越的身体里,流进他的血脉里。
短短的鹅毛管另一端,密密麻麻插在的,是温含玉的身体。
她这是——
再将她自己的血给他!
看她急剧消瘦失血的可怖模样,她不仅是在把自己的血给他,更像是在把她的命给他!
然她此刻却不是静静地任自己身体里的血流到乔越身体里而已,她手上拿着针,缝合着乔越身上无数细小的口子,在缝合之前她把准备好的药一一放进那些细小的口子里,动作利索,不慌不乱。
她仿佛充血般的双眼毫不眨动,眸中是精神尽数集中的认真,此刻的她根本就不像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人当有的昏沉痛苦模样,她很清醒,此时此刻她比任何都要清醒,清醒地为乔越换血,清醒地感受着自己身上每一处的疼痛与酸楚,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双眼仿佛被火灼烧般火辣辣的滋味。
她不能眨眼,也不敢眨眼,因为她很清楚,她只要稍一眨眼,血色就会布满她的视线,让她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明日就是阿黎的续命蛊维持他性命的第七日。
今夜是她为他换血的最后一夜。
今夜一过,天亮之时,就是成功之时。
今夜是至关重要的一夜,绝不能出半分差池,否则既是他死,也是她亡。
只要撑到天明,就够了。
屋外小院中的动静,温含玉像是听不到似的,她不去看一眼,更不去想一分。
因为,她绝不能有半分分神。
她要做的,只有救回乔越,其他的,无需她来操心。
哪怕外边天塌地陷,只要这间屋子仍好好的,她什么都无需管。
只是梅良将乔越放到这张床上后走出屋门时说的。
他说,只要这屋门没破,就算外边天崩了,她都无需理会。
她信他。
人的数十年生命里,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是值得去相信的,没有理由,也无需理由。
小小的院子里因忽然之间多出的五个人而显得拥挤。
拥挤的地方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利的。
譬如用剑的人。
没有足够的空间,纵有再高的剑技,也无法施展得开。
梅良嫌恶的话音方落之时,窄小的院子里一丁点的声音也无。
死一般的静寂。
然后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本是紧张得不敢妄动的阿黎憋红了脸,而后忽地“噗嗤”一声,再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擦、擦、擦屎——!”阿黎不止是大笑,更是边笑边抬手指着那腰肢纤细风情万种此刻一张绝色的脸涨成猪肝色的妇人,笑得眼角飙泪,笑得险些岔气。
而不止是阿黎在笑,那其余四人也都一副憋不住的模样,笑了起来。
只听那不停绣着花儿的老妪还边笑边道:“艳娘子,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男人不喜欢你身上那味儿的吧?”
那高大肥胖此刻也扯着他那尖锐刺耳的声音道:“我就说了你身上那味儿一点都不好闻,你还不听我的。”
艳娘子本是柔情万千的目光陡然变得阴毒,她明明已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却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这若是在别人身上,必已怒火攻心当即出了手。
她没有动,反是吃吃笑了起来,比她浅笑时更娇也更艳,边笑边道:“哎呀哎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那个死胖子之外觉得我不够香的男人呢,怪有趣的。”
“你说谁是死胖子呢!”那高大肥胖的男子被激怒,猛一跺脚,跺得他踩着的那屋屋顶瞬间坍塌。
因为生气的缘故,他那本就尖锐的声音更尖更利,像刚刚打磨好的利剑,能将人撕碎。
阿黎只觉自己两耳“嗡——”地一阵轰鸣,好像有人拿着长针用力捅着她的耳朵似的,疼得她立刻抬起手来用力捂住自己的双耳。
胖子生气地朝妇人挥着硕大无比的拳头而来,陡然生风的拳头,威力无比!
“有话好好说,怎么打起来了?”枯瘦老头颤巍巍地从酒坛上下来,伸着手中的杖子上前来阻止胖子。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小男儿这会儿也急了,用力摇着自己手里的拨浪鼓,着急地叫道。
“哎,老婆子最烦的就是你们年轻人动不动就动手打女人的。”绣花老妪一声叹,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绣花的她终是抬起了头来。
他们仿佛自家窝里起了内讧,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来。
可阿黎知道,他们不是!
妇人身上的异香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甜腻,腻到能粘住人的手脚,令人动弹不得。
小男孩手中的拨浪鼓声则比方才更急,咚咚咚敲震在人心上,将由心脏运送往四肢百骸的血液打散,将人心脉震碎。
此时若由那胖子硕大的拳头打中心口的话,人必死无疑。
还有那枯瘦老头手中的杖子,那老妪手中的绣花针。
杖子不是杖子,是一把异常锋利的剑。
针也不是一根绣花针,而是一蓬针,数十上百!
无一不是朝梅良及阿黎而来。
看似内讧的五个人,实则皆是朝他们二人攻来!
没有一丁点相同之处的五个人,此刻竟真的像是一家人,不同的武器不同的身法,他们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任是内力再深武功再强的人都不可能避得开他们五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夹击!
阿黎觉得自己今夜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可她却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她还没有找到赤焰之泪,她还没有找到那个男人,她还没有让阿娘回到族里……
就算敌不过,可不试一试又怎知她不会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她和死不要脸就这么轻易地交代在这儿话,屋子里的小姐姐和王爷头儿要怎么办?
阿黎将紧握在手中的玉笛抬至嘴边。
然就在这一刹,一道银白的光陡然亮起。
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