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夜这种东西,讲究一个习惯。若是乍然通宵不睡,那还真是挺痛苦的。
头昏脑胀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可能会出现幻觉,或者说,见/鬼。朦朦胧胧间,少帝一抬头,只见一清瘦的男子影影绰绰地从屏风后转出,身上赫然披着明黄色的龙袍。
本来早春时节,风大也是正常。阵阵阴风来时,少帝并未多想,只道是哪个粗心的小厮忙得浑忘了,连窗户也未关。
这才有了方才那一抬头。
少帝冷笑着用衣袖拭去脑门儿上沁出的汗水,也不去拔剑,只这么干瞅着。
僵尸也许不能算是活物,但仍有畏惧鬼神的天性,即使他做过鬼,也晓得自己再也做不成鬼了。
其实这来的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
风水轮流转,宁缺呀宁缺,想不到你也有化为厉鬼找人寻仇的一天。
“咱们兄弟多年不见。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那龙袍鬼闻言,从阴影里走出,以袖掩面,道:“陛下果然聪慧,怨不得仙乐朝在时,宫里宫外。宁家老太太,各老爷太太都偏疼陛下。”
“近乎你倒不必套。”少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大表兄如今连面都不肯露,这也不是拜会之礼。”
“蛊虫入脑,状若恶鬼。连那青面獠牙的鬼使,一见尚且害怕。只要陛下记得我先时的模样便好。”
宁缺小心翼翼地飘上前,在距少帝三步远的地方,便识趣地站住了。
少帝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来找我了。可惜,你是鬼。你我间的恩恩怨怨,那也是死后的事了。——宁兄此来,可见过太皇太后了?”
“没有。”
“不想见见吗?”
少帝微微地一笑。他那姨母年事已高,只怕过不得多久,就能和宁缺在那边团圆了。在这边,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反目成仇的反目成仇。
可洛太后和离王就不同了。宁缺此来,多半是为了他们。
“年老之人……受不得鬼/魂身上的阴气。倒是风兄弟多替愚兄陪着些吧。”宁缺犹豫片刻,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臣违逆阴律,私到人间。另有一事,乞陛下玉成。洛氏的病……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孩儿……”
宁缺是骄傲的人,从不低头。便是少帝幼时,这个“臣”字亦未曾从他嘴里挤出来过。
少帝点了点头,本欲与这位大表兄重归于好,但转念一想,人都不在了,再说这些岂不虚伪作做?只得打趣道:
“你放心。当初的事,还是要谢谢你。朕努努力,把欠你的债还了。让你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别再争得头破血流,也算是全了你我兄弟之情。”
宁缺闻言哭笑不得。
他这表弟呀。见人不会说人话也就罢了,见了鬼也一样。气死人的功力近日见涨呀。
反正自己今日违了阴律,需在地狱服/刑百年。百年之后,如若不得转生为人,那他只怕要托阎王爷让自己再死一回了。
从今往后,同少帝应当是不会再见面了。即使再见,也是相见不相识了。便毒舌一回又何妨?
宁缺强忍着阳/火燃身之痛,凑在少帝耳边,笑嘻嘻地说道:
“臣给陛下提个醒。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统天下,非一代之功也。陛下也别老让人家小姑娘独守空房。万一日后老来得子,却是像我那小儿子似的,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岂不是一朝,便烟消云散了。”
“我/呸。”少帝装模作样地举手要打他,“他再不成器,也是你和洛卿卿的孩子。你当初是怎么追她的,如今又忘了不成?”
“我追她……我……”
“风姜,你出来。不就是造了个反吗?别仗着自己是人间皇帝,翻脸不认人了。”
宁缺闻言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回身便往里屋躲。
少帝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抬起屁股便欲出门应答。这阎王爷一向英明呀,今儿派了这两位仁兄来。
“你认识他们?”宁缺忽然站住了脚,似乎想起了什么。
少帝猛地想起宁缺并不知道作者魂穿的事情,只得胡乱应道:“是了,有过一面之缘。论说这二位吧,人倒是不错,就是修行上不得善法。你想见谁就去见见吧。我出去和他们唠会儿。”
“那……我和尊夫人聊会儿……”宁缺试探着问道。
“那你还是走吧……”
“见色忘友。亏我还那么帮你。他们那帮小子对着我的牌位说,你这权臣都是我纵容下的……”
宁缺一下子又来劲儿了,明黄色的袍袖一抖一抖地,脸几乎就要藏不住了。
偏这时门外又急了眼了:“小子,快出来!”
少帝长叹一声,方欲朗声反驳,又怕把整院儿的人都喊起来,只得闷闷地走出去,悄声道:“什么叫不就是造了个反?造反也是技术活。二位这是又赌钱,让人给告了吧。这样的小事,也值得劳动您二位大驾。”
其中一鬼使见少帝拿着把扇子不住地摇,伸手就要抢:“你想一扇子把我们扇跑不是。”
“两位上差。哪儿能呢?我哪儿敢呢?”
“您是用不着了,可人家还要六道/轮/回呢。”这两张苦瓜脸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了起来。
少帝无奈。寻思着要是通衍在就好了。人家好歹也是佛门高僧,看这两个鬼还敢胡言乱语。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宁缺便走了出来:“说完了。我跟他们走便是了。”
“你们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会坑人。”
其中一位阴差一挥锁链,熟练地锁住宁缺的双手。慌乱之下,宁缺未及转身,硬是把少帝吓得退开三步去。
难怪,难怪他和陆仙儿一赶到,龙床的帘子就被拉上了。难怪替皇帝诊病的那两个御医会死于非命……
少帝沉默片刻,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而冲那俩阴差笑道。
“二位行行好。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就替他治一治。这大半夜,怪吓人的。”
那阴差也是个爽快人,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可要把先前在嘴上吃的亏全赚回来:“你还是巫族族长呢。竟连这个也不知道。替他找个画皮师便好。你这大牢里不是有个自号青竹先生的人么。”
又是青竹先生……
“吉时已到,咱们快走罢。陛下,咱们改日再叙。”
少帝正欲追问。此时忽听得一声鸡叫,众鬼消失,少帝醒来,才发现这原是一场梦。梦中从容自若,梦外却早已泪流满面。
也许他这梦真是宁缺所托。你说巧不巧,那南阳早上刚醒便向少帝进言,要为他开枝散叶。
少帝仔细一问,才知是有个什么神人托/梦于她。
这种事,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为了验证真假,少帝决定早朝后便密审青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