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打那日起,为求能留在沐策身边,好制造机会让他改变心意,项南发挥了最擅长的本领——死皮赖脸,趴也趴着不走。

对于项南,有过经验的沐策是可以无动于衷,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每日见他手拧着一条手巾,唱作俱佳地嚎嚎嗓掉掉泪,花婶的心都被他给哭软了;他袖中薄薄的银票,更是一天天不手软的给,收得花叔的两手都发颤了,直在嘴里骂着小兔崽子真是败家。

于是在不屈不挠的攻势下,某位姓项的长工远亲,他蹭呀蹭的,终于蹭到了苏默开口应允他在家中住下的机会,居住的地理位置也一口气自外头的柴房,大大跃升至沐策隔邻的客房。

每晚在沐策忙完举宅上下的杂事后,项南便会看准了时机,将沐策给拖进房里来个促膝长谈,偏沐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任他说破了嘴也不要他项家家业,这让苏默看得频频叹息之余,也只能由着他们一来一往僵持去了。

日子也就这么被项南给赖了下去,直到重阳这日,一大早沐策就在苏默的吩咐下,带着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去邻山的最高处登高望远应应节。

沿途上,沐策不时提醒着花家两老别乱跑,一定要走在山道上别贪玩走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担心跟在后头的小雁和母鸡们有没有脱队走丢了几只。

走至半途,山道开始变得陡峭,沐策直接将后头那一大票小的交给项南接手,二话不说背起走得吃力的苏默,在项南难以理解的纠结目光下,背着她轻松地走至山顶。

站在山顶上,触目所及天开地阔,微凉的秋风吹散了云朵,带来了万里长空,放眼望去,底下的群山已开始变色了,丛丛早红的枫树,或金或红地缀在绿林里。

苏默手上拿着一株茱萸,看着沐策迎风望远的侧脸问。

“长工还在跟远亲置气?”瞧他日日都板着张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欠了人钱,而不是被人给逼着收钱的。

“没,就是嫌他跟上跟下太烦人。”害得他有时想与她独处一会儿也都变成了件难事,早知如此,那么任由项南再如何赖皮,他也不该留下这位碍事者。

苏默一手抚着下颔,试着想像起有钱人的烦恼。

“你真不要他家的家业?”听他说,那位远亲好像是因皇商这担子太重、家业又过大,所以全族人在商讨过后,在几年前就已决定把泰半家业都赠给他让他去消受。

“不要。”天底下哪有人把家产拱手赠给外人的?他们不觉怪,他还嫌离谱和麻烦。

“你不答应他的原因是?”有人送钱给他不好吗?虽然说远山商号百来间的铺子,这担子是沉重了些。

“因我觉得项南很适合接下家业。”他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披上了件薄薄的大衣,“其实他是块从商的料子,脑子灵活,口舌也花巧,在文人圈子里混久了,交际手腕也是上乘的。”

“那他为什么自个儿不接非要推给你?”这说不通啊。

他有些没好气,“他生肖虽是属兔的,性子却是属驴的,不骂不抽就懒得跑,要是没人在后头逼着,他就懒得主动去做,所以他才要躲这当家之位。”说来说去,那位远亲就是不担负责而已。

“……”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人才。

“眼下他家的家业,其实也不需再开疆拓土了,单是守成就已足够,所以说项南那懒得往前冲的性子,在这时候经营起家业是合适的,故我才一心想赶他回家。”现下就只能看那只兔崽子究竟赖到何时才能死心了。

回家啊……苏默静静凝视着他那张线条刚毅的脸庞,他的身子早已好了,长工也当了那么久,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以往要他留下,是因她希望他能在这儿养好身子,要他当长工报恩,是希望早已无处可去的他,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留下栖身。可现下呢?

自项南出现以后,他们都明白,他不是无处可去的,以项南的身分与财富,相信定能掩盖好沐策流犯的身分,因此沐策要想重返云京,并非毫无希望。

“长工啊长工,京城在哪个方向?”

沐策多心地看她一眼,大略地找了下方位后,扬手指向北方。

“你的孙儿都来此找你了,你不想回去吗?”这阵子来,她也听项南说了不少关于沐策从前在经商方面的事,若是沐策能跟着他走,那么日后他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也会有远比身为长工更好的出路。

他平淡如水地问:“三姑娘这意思是要长工抛家弃子?”

“……哪来的子?”她顿了顿,疑惑地扬起柳眉。

他直接朝她身后一指。

“嘎嘎嘎……”

“咕咕咕……”

“呱!”

“……”她都忘了他的养子养女数量有多庞大了。

“长工还没报完恩呢。”沐策接过她手中把玩许久的茱萸,细心地为她插在身后的发辫上。

她别过芳颊,“又没人拿恩情拘着你不让你走……”她就连张长契也没同他订过不是吗?

“三姑娘希望长工走?”

她没答他,将一双水目挪向远方,直在心头揪扯着该是为他着想,还是该将他留下来继续陪在她身边,过着一家四口无忧的日子。

沐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她开始蹙眉深思起来时,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执起她的发辫,“娘子啊娘子,你有所不知,长工虽是出身武人世家,可习的是圣贤书,且家中礼教甚严。”

好端端的,他没事说这做什么?

“所以?”

他含笑地道:“所以一些以往不重要,现下却很重要的小事,还得同你说一说。”

“例如?”为了他那太过温情款款的笑意,她的心当下多跳了几下。

“以前,你常扒我的衣裳。”他开始翻起旧帐,就如同她以往曾做过的般。

“嗯。”她点点头,大方承认。

“你见过我的身子。”

“嗯。”不只是她,花叔和花婶也都有福同享过了啊。

“你抱过我更搂过我,还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

“……嗯。”他老兄有必要说得那么暧昧吗?明明那些都是疗伤不得不为之的行为,她是被迫吃他豆腐的。

他缓缓做出结论,“你得承认,你占过我很多便宜。”

“嗯。”她清亮的眼眸直望进他的眼底不再装迷糊,“你说这些究竟想做什么?”他就直接说他想让她负起轻蔑了他清白之责吧,何必拐那么多弯?可他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她是能娶了他不成?

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可多了。

沐策默默在心底温习起当初她说过的那句话,既然马养大了可以拉,鸡养肥了可以杀,那么人若摆在身边养久养顺眼了……

“长工在计划一些事。”他敛去眼底的精光,语调平稳得很风和日丽。

“关于什么的?”

“关于家庭和谐的。”

啊?方才在话里她是不是有错过些什么?

“要不要我同你一块参详参详?”苏默百思不解地问,不知他怎会拐弯到这一事上头。

“不必,你只须在日后好好参与。”他分心地瞥眼瞧了瞧四下,在确定其他人此时都不在后,他松开她的发辫朝她跨进了一步。

苏默仰首望着近站在面前的他,“如何参与?”

“例如这般。”他朗朗一笑,弯下身子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并埋首在她的颈间动也不动。

属于他的气味,顿时充斥在她的口鼻间,苏默静静被他抱了好一会儿,而后渐渐察觉出,此刻的拥抱与以往的有何不同。此时他俩身躯间密合得找不出一丝缝隙的拥抱,仿佛可以就这么持续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他那双手臂强而有力的劲道,就像是想将她整个人嵌进他身子里似的。

“……家庭和谐?”她埋在他的胸口问,就算她再钝,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

“嗯。”他稍稍侧过脸,看着她在他的注视下,面上表情虽是没什么变化,但她的两耳却渐渐不受控制地变红,娇嫩艳红得有如上等的血玉,他忍不住低首,在那耳垂上轻吮了一下。

透过唇瓣传来的热意,在她的耳上焚烧了起来,她吓了一跳,飞快地推开他的怀抱,他没阻止,任由她举步朝后退了两步后,转身就要离开这儿去找花叔他们。

“三姑娘。”他轻声唤着。

苏默转过头来,站在不远处与他凝目相对。

过了许久,他看着她盛满讶然的双眼,定定地对她道。“我是认真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在朝他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出来。”她一走,沐策即扳着十指,朝不远处的小树丛说着。

项南苦着一张脸,拖着步子颤颤地走至他的跟前。

“表舅公……”冤枉啊,他也不是故意要撞上这事的,谁晓得他的运气会这般好?

“方才见着什么了?”

他忙不迭地指天发誓,“孙儿方才失明也失聪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敢瞧见没敢听见!”

“别插手。”沐策瞪了他一眼,不忘向他叮咛。

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又不是向天借胆,他哪敢坏自家表舅公的好事?

沐策走至树下收拾起带上来的桃酒与食物,淡声问着不断将两眼瞄向他的项南。

“有话想说?”要是那位苏三姑娘也像这小子一样好了解就好了,他也不必在这瞎猜,方才她的那个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表舅公……”项南难以理解地皱着眉,“您真想对恩人下手啊?”

怎么他哪个不挑,偏偏看上了她?明明在云京里就有更多更好的人选等着他随意挑。

“是又如何?”

“可她……”事实不是很明显地摆在那儿了吗?既是个跛子,又是外室所出不受父母喜爱,还因有心结而不得不远离人群独自住在这儿,无论他再怎么想,他就是觉得苏默虽是心善,但她实在是配不上一身光辉历历的沐策。

沐策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很好。”

“您这是为了报恩?”虽说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可他有必要连下半辈子也这样赔上吗?他明明就已做得够多了。

“不是报恩。”他人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他明白就成了,苏默对于他,真与报恩无关。

“那是为了?”

他轻轻叹口气,“你可听过一句话?”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项南错愕地张大了嘴,仿佛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就只是这样而已。”沐策垂下眼瞳,在唇边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三姑娘,你的耳朵是怎了,怎么这两日都见你一直摸?”花婶不解地看着苏默的动作。

苏默尴尬地别过脸,不知不觉中,两耳的血色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往上窜,在她自己都觉得两耳烫热不已时,她索性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再这么待在屋里,说不定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了。

花婶不疑有他,就在苏默刚出了厅门时,本还在厅里看着苏默珍藏诗文手本的项南,也急急跟着她往门外走。

“兔崽子?”

他笑笑地向花婶解释,“午膳我吃多了,我去外头四处晃晃。”

出了厅门走在通往后花园的路上,项南满脑子所担心的,全都是这两日来苏默与沐策之间的诡谲态度。

也不知这两人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在那日沐策都已表白了心迹后,他俩是怎么有办法在回到家后,若无其事地照样过着往常的日子,行为举止间全然无半点异样的?此事莫说花叔花婶都没看出来,就连他也要怀疑那日他是不是误听了什么。

举步绕过园里一丛丛盛放争姿的秋菊,项南才抬起头,就正巧迎上了似是正等待着他的一双水眸。

坐在小亭中的苏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坐吧。”她燃起亭中小泥炉的炭火,边着手准备起烹茶的用具。

一脸忐忑的项南徐徐踱进亭中,直在想这么做究竟妥是不妥,要是让沐策发现他不小心插手了他们的事,那下场……

他浑身不禁泛过一阵冷颤,才想将脚步撤出亭子时,苏默已为他拉妥了凳子。

不得不留下来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看她动作熟练地为他烹茶。

“你是代长工来探探消息的?”苏默也不拐弯抹角,光是看他这两日面上奇奇怪怪,根本就藏不住秘密的脸色,她已猜出他知道了什么。

“我并不是……”他自暴自弃地垂下两肩,“其实就是我自个儿替他心急而已,表舅公他耐性好,他才没我这般毛躁。”怎么她的态度这么大方?平常女子遇上了这问题,哪个不扭捏哪个不害臊的?哪像她,一开口就问得直截了当。

苏默微笑地替他斟上一杯香茗,“那你想知道吗?”

“想!”他登时两眼直放精光,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所以我就同你实话直说了。”她两手握着茶碗,在凉凉的秋风中不疾不徐地启口。

“在下洗耳恭听。”

她据实以告,“我本就对他颇有好感,一块住久了,感情自然是有的,他当然也在我心头占了一席之地。”

“那……”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接,项南在错愕之余,不禁替沐策悄悄燃起了一线希望。

“只是我从没想过与人携手这回事。”她随后话锋一转,说出目前正困执着她的问题。

他直皱着眉,“从没想过?”哪个女人不打小就向往将来能许个良人这事?

“那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所以这两日来,她老觉得过得像梦一般不踏实,也怕梦醒后便是春梦了无痕了。

壶里的茶水,冒起阵阵水雾般的白烟,模糊了苏默的面容,让他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样。在她迟迟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盯着茶碗里的茶汤色泽出神时,他先是想了想后果,然后咬咬牙,决定豁出去帮他家的远房表舅公一把。

“恩人啊恩人,你可听过你家长工的往事?想不想知道他过去是个怎样的人?”

她柳眉轻桃,“说来听听。”

“在云京时,他爹这大将军虽是当得威风无比,但私底下京中的权益们却常嘲笑他们沐家,就是一门脑袋空空的武夫。”项南想起往事就觉得人的天分高低真的有差,“他十一岁那年,闷不吭声地去参加了乡试,一鸣惊人地扭转了世人对他沐家的印象后,他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他爹与他大哥连着两年派人都没找着他,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什么地方,结果两年后,他带回了一个身为江湖中人的徒弟,还说他这两年跑江湖去了,打完武林大会觉得没意思,就又回家了。”

“……武林大会?”他确定他没说错?

项南两手一摊,“他当过七日的武林盟主,后来他嫌成天打打杀杀没什么意义,便随手将那盟主之位扔了。”

“……”有他这么随心随性的吗?

“接下来他安分地拜了个老师,认真读书不过两年,参加会试又不小心高中了,于是乎他便觉得科举挺容易无趣的,两手将书一扔,就跑来我家告诉我太爷爷,说他对商道颇感兴趣,想试一试。”

“一试之下?”苏默以哀悼的眼神看着他,几乎都可预料出结果了。

“一试之下不只把可怜的孙儿我给比了下去,还把一票叔叔伯伯都给吓白了胡子,至今我们仍是不知,当年才十七岁的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独揽后宫众妃嫔的胭脂生意,并进一步让我家成了胭脂皇商的。”项南想到这事就欲哭无泪,“才十七哪,你说说,我能不想哭吗?”

说到底,他家一个经营了数载的小小商号,今日能发展到云京十皇商中的第一等皇商,家族商号百余间遍及全国,全都是当年走了大运迎来了个沐策。

靠着沐策眼光独到的误略,与事先提早作出日后发展的规划,一口气将原本像盘散沙的项氏族人,全都给拉进了他的计划中齐心投入家族大业,并在沐策拉来了皇族生意作为招牌后,关掉了原本不赚钱的棉花铺子,全面性的拓展起胭脂生意,短短几年内便通过官府的考核,并得到宫中所赐的圣旨,登记成为云京的皇商之一。

可生意做大了,也有坏处,过量的工作与永远做不完的买卖,让族里的大老们累的累、身子垮的垮,不得不早早交出棒子安养天年;父兄辈的一出门做生意就是一年半载,回到家时,不是孩子连亲父都认不得了,就是娇妻早已出了墙头给他们换上了绿色的衣帽;而孙儿辈的则更惨,一年满十二岁,就被无情地踢出家门去帮忙家业了,哪个有空继续懵懂与天真?

几年下来,别人的商号是愁着没钱赚,而他们却是堆着钱烦恼,下一波被累倒或妻离子散的人,又将是哪个倒霉鬼。

“乖,辛苦你了。”不是很清楚他们烦恼的苏默,也只能给予精神上的安慰。

他边摇首边感慨,“你说吧,怎么他这人就是样样全才,天分一样不漏呢?加上他的性子稳,打小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天底下再大的事,每每到了他面前,就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就像当初沐家出事时,进黑牢探监的他都哭成了个泪人儿了,沐策却连吭也没吭个一声,只是叫他从此断了与沐家的往来,快点回家。

“或许是上天特别疼爱他。”如果去掉那三年黑牢不算的话,他的人生,的确是挺坦途的。

项南仰天长叹,“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再如何耀眼,却也从没有人眼红妒嫉过他。”

“为何?”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怎么这套到了他身上就不管用了?

“因为他温柔啊,温柔得要命。”项南抓着发,也不知对此该是沮丧还是高兴,“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他就是可以找到法子去体贴去照顾对方。”

就拿他来说吧,京里的人常说他面黑心也黑,表面上交际过过场还行,但真要交心掏肺,那可就还远着了,于是除了家人外,他几乎可说是没什么知交。但这么多年来,沐策从不把他性格上的小毛病当回事,对他性好渔色这点也从不带任何异样眼光,对着外人时,沐策总是不着痕迹扭转着他人对他的偏见,就像护着自家犊子般,从不教外人有机会欺负他。

沐策的性格,明媚温和得犹如三月春风般,相信这点与他处过的人都知道,且他这人又特别护短,外人或许不懂,可只要与他处久了后,就会发现他这人可以待你不假辞色的严厉,也可千方百计地待你好讨你欢心,或许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这都是出自于他的温柔而已。

“恩人啊,表舅公是个温柔的人,日后,他定会疼你的。”说了那么久后,项南总算是说出他今日真正想对她说的话了,要是她不好好把握这机会,她一定会后悔。

她沉吟地问:“因为我是恩人?”

“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项南摇摇头,将那日听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她。

苏默猛然抬起螓首,心房似遭浸了蜜的刀子给划开,刀尖锐利,不给余地直落至深处,留下一个不可抹灭的伤疤,却甜蜜得难以想像。

“……他说的?”她沙哑地问,暗自握紧了十指。

“嗯。”他小心地盯审着她面上的神情,“恩人?”

然而她却别开了目光,半晌后,她又再次恢复了往常的笑容。

“怎他就独独对你不温柔?”不然也不会三不五时赶他回家了。

“那是因为他深知我死皮赖脸,一旦宠上了就会得寸进尺。”项南搔搔发,也很不想底细被人摸得那么透。

蓦然间,一道耳熟的男音悄悄自他们身后响起。

“看不出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都说不能插手了。

“孙儿这就告退!”项南霎时刷白了一张脸,两手掩着头急急地逃出小亭外。

“你这表舅公挺威风的。”以往他是不是曾教训过那位远亲,害远亲留下了什么创伤?

“不躲我了?”沐策看着她此时泰然自若的模样,总觉得这两日来,每每与她的视线相交时,她总会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别开眼去。

她摸摸好像又开始热起来的耳朵,“我没躲,况且早晚都要面对的。”

他坐至她的身旁,取走她手中已凉的茶,亲自替她烹过另一杯新的。

“三姑娘,我说过,我是认真的。”他侧过脸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让她没有躲藏的余地。

苏默也不避开,只是在略略思索后,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眸。

“你不嫌弃我是个跛子?”他应当很清楚,这脚,不只是她的心病之一,更是他人眼中不愿与她结亲的理由之一。

他淡淡地接口,“那你呢,你嫌弃我坐过黑牢吗?”

“你是无罪的。”

“你这脚也是无辜的。”他一手履上她的,将她的五指都包拢进他的掌心里,“记得吗?我曾问过你是否不想嫁人生子,你说,你放弃了。”

“嗯。”

他将她的手拉来按在他的胸前,“现下我想再问问你,倘若有人不曾嫌弃过你,一心只想宠你、宝贝你,那么你能不能不要放弃?”

苏默深深地屏住了气息,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直到她快喘不过气时,她的心神才在掌心下传来的心跳中,慢慢回稳。

“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想想。”沐策也不急着催她,“好好想想。”

她咬着唇,“为何是我?”

“你说过,为了救我,你把我当盆小花捧在手里矜贵地娇养着,如今,我也想养朵名叫苏默的花儿。”

他想,天底下,再无第二人能比他更认同、更了解苏二娘想宠爱么妹的心情了,他很清楚,一心为苏默设想,只盼她能开心,这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宠溺,但与苏二娘不同的是,苏二娘给予她的关爱,是亲情之间的,而他的,则是属于男女之情的。

他殷殷地问:“你知道,我不但是名好长工,更是个好农夫,瞧瞧咱们的菜圃和果园,哪儿不是欣欣向荣、花团锦簇的?所以你能不能就给我个机会,好让我将苏默这朵花儿养在身边,日日看她笑得无忧无虑、春花烂漫的?”

苏默不语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滑曳过他的眼眉,深深地看进他那双如潭水的澄净眸子里,而他,动也未动,就这般凝望着她,紧握着十指,好似一种虔诚等待的姿态。

她不禁想起方才项南代他说出口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往而深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正色地道:“我会考虑的。”

“沐沐,兔崽子呢?”近来养兔有成的花婶,在晌午过后,手里拿着双刚为项南缝好的鞋,走至书房问。

“八成又耐不住心痒,下山勾引良家妇女去了。”沐策扬手朝外一指,接着又翻过帐本的页面,继续打起他的算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飞快地闯进屋子里来,觉得不对劲的沐策才想去外头看看,花叔即面无血色地冲进书房里,神情尽是仓皇失措。

“小沐子……”

“发生何事?”沐策上前一把稳住他的身子,扶他坐下后,这才发现他手里紧紧捉着封信。

花叔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灌了几口后,还是有些喘不过来,“今早……我去药铺里找小姐要的药材,铺子管事交给我这封信……”

沐策扳开他紧握的手指取过信,一目十行地阅毕后,都还没来得及凝聚心中的怒气,即赶紧伸手扶住一旁也跟着看了信的花婶。

那位远迁至云京中的苏家老爷,为了想攀上当朝九王爷这高枝,竟打算将苏默许给九王爷府中管家的义子,也就是王爷府上的马夫……当三房?

他镇定地问:“三姑娘呢?”他没记错的话,方才她出门前,是说过她要带那群小雁去竹林逛逛。

“我在路上遇着她了……”一想到往事又要重演,花叔就为她感到不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信她看了?”

“看了……”

“三姑娘她说了什么?”花婶没空看他抹泪,拉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

他摇首,“什么都没说。”

心急的花婶听了就要往外头走,沐策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回花叔的身边,要她陪着他。

“没事,我去找她,你们在家等着。”

就在沐第一路赶过来时,苏默正站在入秋了的竹林里,看着片片竹叶自上方纷纷飘落,她带来的那票如今已不能称为小雁的大雁们,正在林里练习着飞行,一只只拍着羽翅疾步奔跑,再往上一跃,然后或成功或不成功地落地。

等到它们都练累了,排好一行队伍认路地走回家时,一抹朝她疾速奔来的身影,正巧与它们错身而过。

苏默站在原地看着犹喘着气的沐策,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担心,她转眼想了想,大抵猜出花叔返宅后发生了何事。

“你以为我会大受打击,沮丧失望或是伤心欲绝?”她掏出手绢,走上前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沐策两眼来回滑过她身上,“三姑娘没事?”

“没事。”她轻耸着肩,“这事我习惯了,也没啥感觉了。”还以为她爹能有什么新招呢,没想到还是同一套。

“就这样?”

“也不知苏老爷这回是不是又看上哪块地皮了。”她一手托着下颔,说得像是不关己事般。

“三姑娘……”

“居然打算把我许给马夫当三房……”她感慨万分地摇首,“你说这世道是怎了,居然连区区一介马夫都能纳上三房小妾?这将那些老爷大人置于何地呀?”

沐第一掌握住她的皓腕,“倘若三姑娘不愿,那么谁都不能勉强你。”

“因为长工会为我出头?”她不由得回想起他说过他挺内行的那些事。

“对。”他说过的,今后无论风雨,都有他来为她挡着。

林里起了阵风,吹摇得巨竹竹身摇晃作响,也吹乱了她的发,沐策见状拉开外衫,将她圈在怀里为她挡住了风势,待到风停时,他才想伸手为她梳理一下她的发,却听见她说。

“上回,我答应过你要想想的。”

“你想好了?”也才过了两日而已,她下决定会不会太快了?她……真有认真的去想吗?

“嗯。”

苏默定定地看着他,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将身子站得这么笔直,那姿态,有如等待遭判刑的犯徒。他的气息有些急促,眼底似藏了千言万语,她仔细分辨,那里头有着忐忑、期待,还有一如以往的温柔。

“倘若我应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她的话里,藏了世上有情男女最深沉的渴望,“你也会同我一样,一生一世吗?”

他一怔,随即很快应道。

“会。”

“这样啊。”她自顾自地说着,“那就没什么好再考虑了。”

接下来呢?她怎不说了?

沐策几乎是屏住气息地等待着,眼瞳紧紧捉住她不放,生怕一次眨眼,就恐将会错过些什么,可她的神态却与他截然相反,不愠不火,自在而悠然。

“长工啊长工,你很紧张?”苏默平视着他几乎久久才起伏一次的胸坎。

“嗯。”

“其实这阵子来你一直都挺着急的吧?”她还有双耳朵会露馅,可他却半点罩门也没有。

“嗯。”

“下回有心事就写脸上,别再一脸无风无浪了。”她又没读心这本事,哪会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了她,和他到底埋藏了多少心事。

“嗯。”沐策不禁有些心急,“三姑娘,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扬起一手,纤长的指尖很仔细地走在他的脸庞上,像是要用指尖牢牢记住他般,指尖一一画过轮廓,缓缓款款,四处流连。过了许久,当她总算是满意了,她收回还带着他体温的指尖,对他笑问。

“长工啊长工,你扮咱们家的姑爷多久了?”

他收拢了眉心,“挺久的。”她又想逃开问题了吗?

“依我看,不如,咱们就坐实夫妻这名分吧。”她漾开璀瑰的笑意,欢快地向他提出邀请,“这辈子,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他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掩不住满心的狂喜。

聆听着他的那声应允,苏默忽然觉得时间变得很缓慢,她的脑海里一片宁静,所有的波澜与想像都已远离,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自胸坎里传来的每一声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整座人间的纷扰都已被隔离在外,只剩下他与她。

生命是一般漫长的旅程,原本她是打算一个人走下去的,但在有了他的陪伴之后,日子虽还是日子,可却多了欢笑、多了知心,因此在他要她想想时,她照他的话认真地去想了,她没功夫也没时间好去害羞或是满心的不安,或是去质疑他的心究竟真不真,因她很清楚她所认识的那个沐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那个一点一滴融入桃花山生活的沐策,他有多么真诚地过着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给她的关怀,都是十足十的纯金,他的温柔和真心,不是大开大放的牡丹,而是悄悄绽放在月下的流香,平实而又虔诚。

自登高的那天以来,她的贪心多了一点点,期盼增了一些些,以往不敢想像的美好,忽然来到她的面前,摊着掌心问她要不要收下,这份来得突然的感动,化成小小的喜悦,悄悄地在她的心房里膨胀,令她忍不住忆起每每他在牵着她的手时,他的脸上,总会带着淡淡且不知名的笑意。

如果说,这辈子她的手能够握住另一人的手,那么,她希望那个人是他,倘若一生只能待在一人的怀抱里的话,那么她希望,他能永远对她敞开他的胸怀。

她自认是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也幸好,她能遇上他。

沐策搂过她的身子,直埋首在她的颈间,半晌,他才深深地喘了口大气,感觉到浑身紧绷的他肌肉逐渐放松,她心情很不错地逗他。

“你的心跳得很急啊。”这几日,他的心头想必是兵荒马乱吧?亏他还能装作镇定如常八风不动。

他喃声抱怨,“这都是为了谁……”

“往后搭戏台时不能唱孔雀东南飞,得唱凤求凰了。”她拍拍他宽阔的肩,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三姑娘想唱啥长工都奉陪。”他还是没抬起头来,环抱着她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就像在确认什么般。

她可没忘了还有个麻烦,“关于我爹许婚的事……”

“不急。”他以额在她颈间蹭了蹭,话说得模模糊糊的。

“总得解决的。”

他犹不满足,“先让长工沉醉一会儿再说。”

“行,你慢慢来。”她忍住笑,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默数着他逐渐变得沉稳的呼吸。

“三姑娘……”比平常低哑了许多的嗓音,缓缓滑过她的耳廓,再沉进她的耳里。

“嗯?”

“苏三姑娘……”他一声一声的唤,就像在唤着一件心头无价的珍宝。

苏默不住地扬高了唇角,感觉有什么正满满地充实了她的胸臆,像雪花一般柔软,似蜜糖一样香甜,她忍不住抱紧了他,偏凉的秋风擦过她的发际,更显出他怀抱的温暖动人。

打从沐策出去寻人,就一直待在家里等消息的花氏夫妇,在项南返宅加入了他们的焦急阵营后,就一直待在厅上等着。直到夕日即将西落于远方的山头,映得满室霞光时,他们这才看见两道姗姗归来的身影。

动作较俐落的项南,第一个冲出外头娅向他们。

“表舅公,你们——”在走上前靠近他们时,识相的项南蓦地一手掩住了嘴。

“三姑娘,你——”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花婶,突地瞪大了眼,紧急收住后头未竟的话。

站在厅门处的花叔,诧异地在话尾扬了个高高的尾音。

“小姐?”这、这是……

无视于某三人面上震惊不已的表情,手牵手回家的两人,兴致不错地边讨论着今晚该煮些什么菜色,边亲匿无间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全然不管四下投过来的打探目光。

被留下来的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他们会等到一个愁容满面的苏三姑娘,或是满面不悦的沐策,可结果呢?这都大事即将临头了,那两人却好似一点都不烦恼,一个脸上写着风光正好,一个写着花开正浓。

……有没有这么春光明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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