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又叹道:“侯恂刚刚从狱中出来,就知道两面作战不妥。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朕以为应该催促洪承畴火速出关,驰援锦州,和东虏决战。只要有一次大胜,咱们议和就容易多了。”
陈新甲道:“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议和,话也好说。再者,边军聚集山海关,迁延日久,劳师糜饷。现在河南、湖广、陕西大乱,国家人力物力本来不足,时间久了,只怕负担不起。”
崇祯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背着手,皱着眉头,在御案前走来走去,道:“确实值得忧虑,必须催促洪承畴快点作战。侯恂也是如此,让他今夜就出京,务必在年底前击败闯贼。”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心情焦躁,拿起祭文又改动了几个字,觉得不好,又抹去了。到后来干脆把祭文抛开,心中想着东西两面战事,一会儿觉得,洪承畴和左良玉都是能臣干将,年底前,定能扫荡东虏和流贼,从此天下安定,自己可以堂堂正正的称中兴之主,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兴奋。可过了一会儿,兴奋劲过了,心中又担忧起来,觉得内外军事前途,毫无把握,也许会一败涂地,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崇祯烦躁不安,他想批改奏折,可实在看不下去。想去探望生病的田妃,可不知不觉的又向供奉祖先的奉先殿走去,随行的一名太监问道:“皇爷,上午去了一趟奉先殿了!现在还要再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乾清宫中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没有一本是看了之后,能让他开心的,所以他实在不想回乾清宫了,向旁边一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交泰殿了,他便走入殿中,茫然的坐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又想到侯恂所说议和的事情,不禁哼了一声:
当初杨嗣昌曾在朝堂上提出议和的主意,想要避免两头用兵,内外交困。结果惹的满朝哗然,一片骂声。其实,那次是自己授意杨嗣昌说的,但当他看到朝臣如此激烈反对,也只好改变主意,斥责了杨嗣昌几句,当时心中是很遗憾的。现在侯恂又提出这样的意见,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呢!一定是想试探真朕的心意,朕偏偏不上当。
第二天早朝之后,侯恂进宫陛辞,崇祯为着期望他能够剿匪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宝剑一柄,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但他也不能确定左良玉一定就能打败那个叫范青的年轻人。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个叫范青的人,可能比李自成、张献忠还厉害,自己现在所有厉害的朝臣武将,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空虚、绝望。召见的时候便很潦草,然后匆匆回到乾清宫去了。
他坐在乾清宫中,随便从堆积成小山的奏折中拿出几个本子翻开,只见内容几乎一致,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报告某某州县被流贼攻破,某某官员乡绅死难。再一种就是某处发生饥荒,百姓饿死,需要赈济。
崇祯长叹一声,丢下奏折,自言自语道:“赈济赈济,朝廷现在哪有钱啊!”
他心中烦乱,都是一些不好的预感,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询问他今日内操办的事情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的武艺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操,就是抽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面的大院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一心想要整顿军伍,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挑选了很多年轻力壮的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
但近来,河南战事急转直下,连战连败,名城失陷,这让他深感官军腐败无能,紧急时刻还要倒戈投敌,所以他急着想要亲手训练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
因为有此不详预感,更想有一批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廷群臣,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的激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
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是图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主持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的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几人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
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日去观操,准会大不满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他十分奸猾,没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好像喜出望外一般,躬身笑道:
“杜勋几人知道皇爷忧劳国事,日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操。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崇祯有些奇怪,问:“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就是,并非到皇城之外,何用特作准备。”
王德化笑着说:“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禁之内,但圣驾前去观操,也需要几件事做好准备。第一,因为圣上整年旰食宵衣,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蹬上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便没有大的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的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画梁和栏杆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射箭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番,然后再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良辰吉日,还要择定何时出宫吉利,这事情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以办好。请皇爷不用着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的一个良辰吉日,由内臣护驾前去,方才妥帖。”
崇祯听了不怀疑王德化的奸猾狡诈,反倒心中称赞他不愧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说二话,只是温和微笑,向王德化轻轻点头,又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之后,来不及往值房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回到司礼监衙门,让杜勋快去见他。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面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这高个太监正是杜勋,他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在地上叩首,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的抬起头,向杜勋脸上冷淡的看了一眼,低声说:“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来,垂手恭敬站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心惊,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了一眼,合起装潢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道:“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没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间没有上道。”
“别说废话!”王德化脸一板,“我没功夫同你算账。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前准会吃不消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砍了你得脑袋?”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道:“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的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的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看操。到那时候,内操不像话,骗不了他,你做的事不就露馅了么!你心里清楚,现在皇上很在意这些事情,最近他心情不好,又容易发怒。”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了,我劝说皇上三天之后再去看你操练。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你,连我的脸面也丢个干净。”
杜勋抹抹头上冷汗,道:“宗主爷,你知道我操练那些人,实在不成样子,这三天时间就是玩命练习,也上不了台面。”
王德化合上画册,叹了口气,道:“罢了,送佛送到西,我帮你就帮到底。明天,我跟管东厂的曹公公打一声招呼,你去东厂挑选几十个年轻的,箭术武艺好的,剃掉胡子,冒充太监吧!反正皇上也就在远处看看,也分辨不出真假的。”
杜勋大喜,跪下又叩头感谢,站起来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面前,陪笑道:“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件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自己拿回去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的放在桌上,又跪下叩头,然后退出。王德化不再继续看北宋名画的,伸手将翡翠如意拿在手中把玩,只见碧绿清澈,玲珑可爱,心中很喜欢。
他刚才故意做出冷淡,不以为意的表情,也是为了敲打杜勋。至于崇祯皇帝,他根本就没太在意。他很了解这位主子智慧和眼光,他根本看不出这些是掉了包的太监,而且他是那么的信任他和杜勋。对于能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心中微感得意,翘起二郎腿,哼着时下流行的新戏,又开始翻看画册了。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在刚交辰牌的时候就把杜勋招入宫中,亲自询问情况,杜勋跪下分条回奏,全面细致,井井有条,这回答让崇祯十分满意,在心中说:“杜勋如此尽忠办事,实在是个大大忠心的奴才,以后在紧急情况下,必有大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面,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司礼监的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出东华门,沿御河东岸向北,然后转而向西。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枝繁叶茂,迎风婆娑,使崇祯有一种秋高气爽的感觉,但同时心中感叹,“如此秋景,我却忙于治理国家,年年错过,没福享受,唉,明朝的历代皇帝中大概只有太祖才能比自己勤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