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陈新甲心中一百个不愿意让皇帝重新启用孙传庭,不过,他摸准了皇帝的脾气,崇祯向来刚愎自用,他与臣子商议的事情,其实是他已经决定了,只是需要臣子的附和罢了。如果臣子反对,他会勃然大怒,即便不发怒,心中也会深恨。
所以陈新甲并不反对,而是拱手道:“皇上所言极是,此时可以用孙传庭试试。他有带兵作战的经历,被陛下亲手提拔起来,后来虽然因为狂妄自大,不敬陛下,被下狱,但他理应还感激陛下提拔的恩德。况且现在急需用人之际,他也应该以大局为重,听从陛下教导,竭尽心力,上报皇恩,请陛下拟旨,赦免他的罪行,任命他为三边总督,接替汪乔年,到陕西练兵,与范青作战。”
崇祯对陈新甲的回答很满意,点点头道:“爱卿深知朕心。”
随后,崇祯拟旨,赦免孙传庭的罪行,让他到乾清宫面圣。
此刻,在一个阴暗的牢房中,一名披头散发,穿着肮脏长衫的中年男子,盘膝坐在一个草垫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墙上的一幅地图,地图是用石子刻画的,看轮廓正是陕西,上面有许多粗细不同的线条,一些地方标注山川河流,还有许多地方划了三角或者圆圈,不知是何用意。
这男子长相是典型的北方汉子,一双浓眉,颧骨凸起,脸型方正,正是已经被崇祯囚禁三年的孙传庭。他聚精会神的看着墙上地图,似乎还在追忆自己往昔在陕西剿匪时的荣光,这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孙传庭进士出身,多有谋略,虽然是文臣,但却是明末著名将领。他的辉煌都是在陕西剿匪,他擅长训练军队,在陕西招收新兵,且屯且战,战斗力很强。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两件事,一件是崇祯九年,他在子午谷的黑水峪设伏,以逸待劳,与进入伏击圈的高迎祥大战四天,最后闯王高迎祥溃败,后被俘虏,送往京师处死,李自成随后被部下推举为新闯王。第二件就是潼关南原之战中,大败李自成,几乎使李自成全军覆没,仅以一十八骑逃走。
此后,孙传庭因为与当时首辅杨嗣昌发生矛盾,被进谗言下狱,一关就是三年。在这黑暗潮湿的牢房当中,孙传庭也只有以回忆往昔来打发度日,与世隔绝,对这三年来外面的形势变化丝毫不知。
一只老鼠从牢房角落里出来,快速从孙传庭面前跑过,在跑出牢房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孙传庭,小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闪着绿光,似乎对这个一动不动的怪人有些奇怪。
孙传庭长叹一声,垂下头,他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听狱卒和新囚犯谈话时的只言片语,知道外面的流贼依然猖狂,国家形势依旧混乱。他是个忠心朝廷的臣子,虽然被皇上关了三年监狱,却没有怨言,心中依然企盼皇上回心转意,再次启用自己。
这时,牢房外面的走廊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走廊两侧墙壁孔洞中的油灯,被这些人走过的风声带动,摇晃颤动,忽明忽暗,昏暗的走廊有些恐怖。见到有人进来,牢房两侧木栅栏之后带着沉重木枷和铁链脚镣的囚犯纷纷站起来,一张张令人毛骨悚然,带着血污的脸卡在木栅栏之后,伸着骨瘦如柴的手臂,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大老爷,我是冤枉的。”
走廊过来这行人对这些囚犯毫不理睬,当先两名狱卒躬着腰,提着两个灯笼,在前面引路。身后有两名衣着华贵的人,一人面白无须,正是太监首领王承恩,另外一人,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是兵部尚书陈新甲,在后面有十多名随从。为皇帝颁旨只需王承恩一人即可,但陈新甲自告奋勇向皇帝请旨,和王承恩一起来到牢房,看看老对头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在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狱卒在一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前停下,厚重的铁门上铁链缠绕,大铜锁赫然在目,证明这件牢房中是一名重犯。
狱卒迅速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将其中一把,插入大铜锁,啪的一声,锁开了。铁链哗哗响动,牢门吱扭一声,被拉开。
孙传庭已经知道有人进来,但他依然盯着墙壁上的地图看,像是没听见有人进来。
王承恩拱手,用着女人似的尖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孙大人,受苦了,皇上召见,命老奴过来相请,恭喜,你要复出了!”
孙传庭转过身,冷笑道:“王公公,传庭狱中三年,苟延残喘,谈何恭喜?”
王承恩看了一眼墙上地图,笑道:“现在国事糜烂,皇上已经下了几次罪己诏,日日祈求上天保佑我大明。孙大人,现在可不是翻旧账的时候,现在河南遍地流贼,无人能力挽狂澜,任其发展,可能大明社稷不保,皇上日夜忧心,所以想请你出山。”
孙传庭霍的站起来,双目炯炯的看着王承恩,道:“现在流贼如此猖獗么?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
王承恩向身边的陈新甲拱了拱手,道:“陈大人现在是兵部尚书,请他对你说一下河南形势。”
孙传庭早就看到站在一旁的陈新甲,他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和杨嗣昌一样,都是皇上身边的奸臣,卑鄙小人,所以不加理睬。
陈新甲也拱了拱手道:“孙大人,现在可不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了,又出了新的厉害贼头,名字叫做范青,年纪才二十出头,可狠辣狡猾却毫不逊色那些老贼,咱们官军在他面前屡吃败仗,去年开封之战……”
陈新甲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见孙传庭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显然对剿贼不利很气愤。陈新甲心中一动,他故意隐去范青率领闯营攻克开封,连败傅宗龙、陈永福、左良玉等战绩,反而说了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显得范青的闯营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流贼模样,对范青已经占据河南和湖广等形势只字不提。
果然,孙传庭愤怒的道:“哼,一个二十出头的竖子,居然把明朝官军打成这个模样,真是无用,若我的秦兵还在,焉得让竖子猖獗。”
王承恩干笑两声道:“大人信心很足,这是好事,这就随我面圣去吧!”
王承恩让人侍候孙传庭梳头更衣,随后把孙传庭引入至文华殿中,陈新甲和孙传庭一起步入大殿。
只见崇祯一身龙袍,直立在御案前,背影消瘦,在阔大的殿堂中显得十分孤单冷清。
孙传庭到了崇祯面前,脚步放慢,随后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用粗重的嗓音道:“罪臣孙传庭,叩拜皇上!”他三年不曾见过皇上,这时忽然见到,心情激动,声音也微微颤抖。
“爱卿平身!”
孙传庭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站立。
崇祯微微叹息道:“朕以前因为你有罪,把你下到狱中,关了三年,你心中怨恨朕么?”
孙传庭立刻跪下叩头道:“严霜雨露都是皇恩,臣忠于皇上,忠于朝廷,虽百死而不悔,心中绝无怨恨皇上之意。”
崇祯点点头道:“你这样想很好,现在国家多事,如今河南、陕西、湖广几乎成了流贼的天下。朕换了几个总督,丁启睿、杨文岳、汪乔年都是些无能之辈,坏了朕的大事,个个该杀。现在朕打算启用你去陕西做三边总督,训练秦兵,剿灭流贼,你可愿意?”
孙传庭朗声道:“臣誓死剿灭流贼,为皇上分忧,粉身碎骨而无怨无悔。”厚重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崇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时,他心中微微有一丝后悔,不应该把孙传庭关入牢中三年。如果当初一直让他在陕西剿匪,而不换成无能的郑崇俭,河南的局势又焉得如此?范青又怎能如此强大?但他向来自负,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心中的悔意也只是一闪而过。
“好,你这回去是朕的特恩,你要心存感激,努力办事,尽快打败流贼,以补你以前犯下的过错。等剿贼成功的时候,朕一定会重重赏赐你的。”
孙传庭眼含热泪,拱手道:“臣一定谨遵圣意,到陕西好好训练兵士,争取尽快击败流贼,为陛下分忧,也安抚百姓,平定地方,决不辜负了皇上对臣下的知遇之恩。”
崇祯对孙传庭的态度很满意,问道:“战事紧迫,必须要快,你估计需要多少兵马?”
孙传庭与外界隔绝三年,对现在闯营发展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他向来自负,又刚刚受到陈新甲的误导,认为范青等贼子不足为虑,之所以不能剿灭,只是由于丁启睿、汪乔年等人无能罢了。在他的印象中,流贼还是三年之前,潼关南原之战时的状态,甚至更早,那种如流寇杆子一般的状态,所以他根据自己以前带兵作战的经验,毫不犹豫,慨然道:“五千精兵足够了!”
崇祯虽然不擅长军事,但这两年屡次惨败给范青,也多少知道了范青的厉害,所以疑问道:“卿只带五千兵马,是不是太少了?”
孙传庭毫不犹豫的道:“臣心中有算计,臣只带五千兵马,到了陕西之后,臣可以在当地招收训练一批新兵,再加上当地的驻军,兵马就能达到数万。而贼寇乃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崇祯微微皱眉,转向陈新甲问道:“你把河南、湖广的形势给孙爱卿讲了吗?”
陈新甲立刻拱手道:“臣下已经对孙督师讲的很明白了,孙督师认为贼子范青不足为虑。”
崇祯这才放下心来,他是脾气急躁,好大喜功的人,孙传庭现在的说法十分贴合他的心思,所以他心中多日来惨败的阴霾,登时消散不少,立刻道:“传旨,启用孙传庭为兵部右侍郎,兼任陕西三边总督,总管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省剿贼事务。望你重振虎威,早日出征,速平匪乱。”
孙传庭再次跪下,高声说道:“臣领旨谢恩。”
崇祯多日抑郁不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久以后,孙传庭被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负责剿匪的消息就传到开封,很快这消息又被送往襄阳,送到范青的手中。
崇祯十五年九月,暑热的中原大地上刚刚有一丝凉爽的微风,范青带着远征襄阳的十万大军,回到了开封休整,一路上马蹄疾驰,彩旗飘扬,范青这次攻克襄阳,经营湖广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一路上他经过南阳、新野等郡县的时候,看到人烟稠密,田地庄稼茂盛,秋收在即,百姓安稳的情景,这与他半年前进军湖广,看到的那种县镇破败,田地荒芜,百里无人烟的境况形成鲜明对比,这证明自己不在的这半年中,李岩、傅宗龙把河南经营的很好,蒸蒸日上,已经达到了自己最初经营河南的目的。
想想原来的历史进程,其实自己和历史上李自成的发展速度是差不多的,但区别在于,李自成虽然占据河南、襄阳,却没有一个稳定的根据地,稳固的地盘,支持他的百姓人民,尤其重要的是经济基础。现在范青全有了,这在以后对满清的决战中,将会发挥重大作用。
这一日,范青率领大军到了开封附近,范青把大军留在城外军营,自己则带领重要将领回城。在城外,高夫人亲自率领傅宗龙、李岩、刘芳亮、陈永福等重要将领和文官一共数百人,一起到城外迎接范青。
范青骑马到了迎接车队之前,见高夫人一身猎装,骑着一匹白色高头大马站在欢迎队伍之前。范青半年未见,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到了高夫人马前,俩人双目相对,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思念和激动。
“终于回家了,大将军!”
“是啊,回家了!”
回家二字一语双关,其中的含义,只有他们二人才能体会。范青见高夫人面色红润,身材依然苗条矫健,心中一动,很想握住她的手,讲述一下心中思念之情,但在众人面前不便说话,微笑道:“咱们回城再说!”
却见高夫人笑道:“且慢,我们还有一个欢迎仪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