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麒赶快笑着说:“唐大人原是边镇大帅,不在朝廷做官,所以对令尊老将军升任京营提督内情并不知道。他只是听别人闲言,胡说平西伯你不顾父亲亲人,把心爱的女人也一起丢给顺军。他一时不察,酒后直言,虽然稍有不恭,也是出于好意。伯爷目前处境,既要为胜朝忠臣,又要为父母孝子,难矣哉!难矣哉!此刻夜已很深,不必多谈。但请明日伯爷同麾下的文武要员密商和战大计时候,能够拿出主张,向范王奉表称臣,一盘残棋死棋都走活了。”他转望着杨坤问道:“杨副将,今晚休息吧,你看怎样?”
杨坤敷衍回答:“这样很好。明日在密商大计时,请我家伯爷多作主张。”
此时已经三更过后,吴三桂带着杨坤和另外两位陪客的文武亲信将大顺的两位钦差送至别院中的客馆休息。前边有两个仆人提着官衔纱灯,后边有两位仆人捧着两包共八十锭元宝。目前已经是夏末季节,天气晴朗,暖风袭人,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好酒,唐通和张若麒在被送往行馆的路上,心情比较舒畅,谈笑风生。
款待两位钦差的地方被称为钦差行馆,是在吴三桂行辕旁边的一座清静小院,上房三间,两头房间由唐通和张若麒下榻,床帐都很讲究。房间中另有一张小床,供他们各自的贴身仆人睡觉。院中还有许多房屋,随来的官兵合住同一院中。
吴三桂将客人们送到以后,没有停留,嘱他们好生休息,拱手告别。唐张二人确实很觉疲倦,但他们赶快将各自的元宝点了点,每人四十锭的数目不错,随即吩咐仆人分装进马褡子里。仆人为他们端来热水,洗了脚,准备上床。
唐通手下一位姓王的千总、管事官员,脚步轻轻地进来禀报,今晚平西伯行辕派人送来了三百两银子,赏赐随来的官兵和奴仆,都已经分散完了。
唐通心中很高兴,觉得吴三桂还是很讲交情的。王千总还要向他详细禀报时,他一摆手,不让王千总继续说下去,赶快问道:“我原来吩咐你们在关宁明军中有老熟人、有亲戚的,可以找找他们,探听一点满洲人的消息,你们去了么?”
千总回答:“院门口警戒森严,谁也不能出去。”
“啊?不能出去?”
王千总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小院的门禁很严,我们的官兵不能出去,外边的官兵也不能进来。”
唐通吃惊地瞪大眼睛说道:“怪!怪!我同张大人是大顺皇上派遣来犒军和谕降的钦差大臣,我们的随从人员为何不能走出大门!?”
张若麒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听见唐通的声音提高,且带有怒意。他便起身披衣而出,悄悄问明了情况,随即向唐通和王千总摆摆手,悄声说道:“不管守大门的武官是何用心,我们眼下身在吴营,只可处处忍耐,万不可以大顺钦使自居。明日吴平西与亲信文武以及地方士绅等会商之后,肯不肯降顺大顺,自然明白。倘若投降,万事大吉,我们也立了大功;否则,我们只求速速回京复命,犯不着在此地……”他不愿说出很不吉利的话,望一望唐通和王千总,不再说了。
唐通说:“好,我们先只管休息。是吉是凶,明天看吧!”
唐通与张若麒本来愉快的心情突然消失,转变成狐疑、震惊和失望。尽管他们一时不知道为什么有此变化,但实际情况却很可怕:他们和随来的官兵都被软禁了。
最近几天,吴三桂最关心的沈阳消息不再是清兵是否南下,而是要确知清兵何时南下,兵力多大,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何人统兵南下等等实际问题。大顺钦差的到来,使这些消息变得更加重要了。昨夜把唐、张两位钦差送至客馆之后,他也很快回到内宅。本想好好休息,却被这些事情搅着,辗转床榻,几乎彻夜未眠。所幸天明时分,一名探马从宁远驰回,把这些消息全都探听清楚了。
吴三桂为着对两位从京师来的犒军钦差表示特殊礼遇,今日仍将唐张二位请到平西伯行辕早餐。吴三桂和杨坤作陪,态度比昨夜最后的酒宴上更为亲切。昨夜就寝以前唐通的满腹疑虑和恼恨,忽然冰释,暗中责备自己不该小心眼儿。但他毕竟是个武人,饮下一杯热酒以后,趁着酒兴,望着吴三桂说道:
“月所仁兄,我们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不管劝降成不成,朋友交情仍在。昨夜一时不明实情,我误以为你已经将我与张大人软禁,错怪仁兄大人了。”说毕,他自己哈哈大笑。
吴三桂心中明白,故意问道:“何出此言?”
“昨夜听我的随从说,自从住到客馆以后,门口警卫森严,一天不许他们出去拜访朋友,也不许别人进来看他们。他们说被软禁啦。”
吴三桂故作诧异神情,向杨坤间道:“这情况你可知道?”
杨坤含笑点头:“我知道。今日还得如此,以免有意外之事。”
“为什么?”
“我们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从来为我国关外屏障,矢忠不二。一提到流贼攻破京师,逼死先帝,痛心切齿。昨日两位钦差来到之后,关宁将士与地方忠义士民群情浮动,暗中议论打算杀死两位钦差。职将得到禀报,为了提防万一,职将立刻下令,对钦差大人居住的客馆加意戒备,里边的人不许出来,外边任何人不许进去,也不许走近大门。”
吴三桂说道:“你这样谨慎小心,自然很好,可是你为何不在下令前向我请示,下令后也不向我禀报?”
“钧座那样忙碌,像这样例行公事,何必打扰钧座?”
吴三桂点头,表示理解。“啊”了两声,随即向两位钦差笑着说道:“杨副总兵虽然是为防万一,出于好意,作此戒备安排,理应受嘉奖。但他不该忙中粗心,连我也毫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二位大人,致引起二位误会。”说毕,他哈哈大笑,又向杨坤问道:“今日还要严加戒备么?”
“谨禀伯爷和二位钦差大人,今日还得严加戒备,直到明日两位钦差启程回京。”
唐通对杨坤说道:“子玉,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好意,昨夜我可是错怪你啦。张大人,昨夜你也有点生气是么?”
张若麒毕竟是进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虑事较细。今日黎明时从恶梦中一乍醒来,又思虑他与唐通以及随来官兵遭到软禁的事,想来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来,必是吴三桂与满洲方面有了勾结,山海卫兵民中人尽皆知。吴三桂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为钦差安全加强警卫,使他们误认为受到软禁。他常常想着,自家身处乱世,值国运日趋崩解之秋,可谓对世事阅历多矣。他认为天下世事,头绪纷杂,真与假,是与非,吉与凶,友与敌,往往在二者间只隔着一层薄纸。不戳破这张薄纸,对双方都有利,可以说好处很多。何况心中一直认为,范青并非创业之主,说不定自己以后还有用上吴三桂之时。这样在心中暗暗划算,所以对后通与吴三桂的谈话,他只是含笑旁听,不插一言。
直到唐通最后问他,他才说道:“我昨天太疲倦,一觉睡到天明。”他转向吴三桂说:“今日关宁将领们会商大计,十分重要。深望伯爵拿出主张,我们好回京去向范王复命。”
吴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吴三桂召开秘密的军事会议,只有副将以上的将领和文官中的少数幕僚参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对反对范青更加有恃无恐。所以会议时有许多人慷慨激昂,挥舞拳头。
中午,仍然在行辕中设酒宴款待钦差。吴三桂在宴前请二位钦差到二门内小书房密谈,说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员密商结果,誓忠大明,决不投降。倘若流贼前来进犯,他决意率关宁将土在山海卫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请求两位钦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劝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虽然唐通和张若麒也做了最坏打算,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他们感到大为失望和吃惊。
唐通问道:“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满洲兵即将南下的确实消息?”
“满洲方面,我一点消息没有。自从我从宁远撤兵入关之后,只派细作刺探京师消息,不再关心沈阳消息,所以满洲的动静,毫无所知。”
“你是否给范王写封回书?”
“既不向他称臣,又不对他讨伐,这书子就不写了。”
“给李丞相写封书子如何?”
“他是你顺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贼无私交,这书子也不好写。”
张若麒感到无可奈何,要求说:“我们二人奉范王之命,也是李丞相的嘱咐,携带重金和许多绸缎之物,前来犒军,你总得让我们带回去一纸收条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准备好了,你们临动身时交给你们。”
唐通说:“既然你拒绝投降,我们今日下午就启程,星夜赶回京师,向范王复命。”
吴三桂说:“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强留。因怕路上有人说你们是流贼的使者,把你们伤害,我已吩咐杨副将派一妥当小将,率领一百骑兵,拿着我的令旗,护送你们过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饥荒,缺少食物,也给你们准备了足够的酒肉粮食和草料。”
唐通说:“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见虽然劝降不成,我们旧日的交情仍在。”
吴三桂又说:“本来今日应该为你们设盛宴饯行,不过一则为避免传到京师城对你们不利,二则为着还有些私话要谈,就在这书房中设便宴送行。”
这时杨坤进来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吴三桂问道:“子玉,都安排好了么?”
“都准备妥啦,开始吃酒么?”
“上菜吧,下午他们还要启程呢。”
杨坤向门外侍立的仆人一声吩咐,马上进来两个奴仆,将外间的八仙桌和椅子摆好。又过片刻,菜肴和热酒也端上来了。今日中午的小规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于清静话别,不在吃酒。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热酒以后,直爽地问道:“平西伯,不管我们来劝降的结果如何,那是公事;论私情,我们仍然是患难朋友。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是粗人,说话喜欢直言无隐。你虽然号称有精兵,可是据我估计,你顶多不过三万精兵,对不对?”
吴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问:“你既只有三万人马,敢凭着山海卫弹丸孤城,内缺粮草,外无援兵,必是确知满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与范王对抗,你说我猜的对么?”
吴三桂心中一惊,暗说:“唐通也不简单!”但他只是微微一笑,不说是,也不说否。
张若麒见吴三桂不置可否,便说道:“我同唐将军来时,携带令尊老将军给你的家书一封,盛称范王德意,劝你投降。听说令尊的这封家书是出自李丞相的手笔,至少是经过他亲自修改,足见范王对这封劝降书信的重视。我昨晚问你如何给令尊回信的事,你说两天以后再写回信,另外派专人送往京师。我并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马上写好回书由我们带到京师,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拖延范王兴兵前来的时间罢了。平西伯,你是不是这个用意?”
吴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杨坤。杨坤昨天从谈话中明白两位从京师来的钦差与范青并不一心,他已经悄悄向吴三桂建议要利用两位钦差,反过来为我所用。他看见吴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张若麒,但仍不敢向深处说话,他只好用眼色鼓励吴三桂胆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