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并且越下越大。
幸村妈妈开车来将两个孩子一并接回了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野待在幸村家已经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幸村妈妈还特别为她收拾出一间客房,房间的柜子放着她的换洗衣物。
楼上楼下都有浴室。幸村洗出来, 看到明野和幸村妈妈都坐在沙发上。她换上了睡衣,头发湿漉漉的, 幸村妈妈正在为她擦头发。
明野背脊挺得笔直。就算是幸村家人, 和他以外的人独处她还是很拘谨。
幸村过去接替了母亲。幸村妈妈一走,她果然放松下来, 猫咪一般倦倦地伏在他腿上。
“总感觉好困啊……”
“那就睡一觉吧。”他说,“要是雨不停……不, 只要你想,今晚就在这里留宿好了。”
明野安心地阖上了双眼。“嗯……”
雨声嘈杂,暴雨粗鲁地冲刷着屋檐、玻璃花房, 还有门前的鹅卵石小径。而屋内一片平和。
他仔细给明野擦干头发。她的呼吸越发绵长, 好像真的在他腿上睡着了。
幸村轻轻抚触她脸颊和眉眼, 睡梦中的明野眷恋地蹭了蹭他微凉的手指。洗澡之后, 她原本被冷风吹凉的身|体又变得暖融融的,像个小火炉一样散发出热意。
经过刚才那场哭泣, 他们的心又贴近了一些。
如果还有下次的倾诉, 他再也不会绞尽脑汁去思索该用怎样的话语开解她了。那种谁都能说几句的东西并不能治愈她的痛楚。
即便一颗心得不到爱意的滋养, 在孤寂中逐渐麻木。即便它变得畏缩、怯懦,它所渴求的,依旧是爱。
“精市……为什么?”
她发出呓语般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睡着了。
“为什么精市会喜欢这样的我呢?”
***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进入了紧张的考试周。
幸村以及A班的几位熟人都考入了年级前五, 而明野经过三个月的爆肝,成绩也不再是刚入学的年级垫底。
“可是我还是A班的垫底——”明野带着哭腔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幸村像安抚小奶狗一般在她发顶揉揉搓搓。“因为A班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班级。彩酱这次是年级第39名,真是了不起的大进步。”
在肝帝无数的立海大,成绩进步到这个地步, 再要往前就没那么容易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彩一直在为成绩的事紧张,再不适度放松一下,你会受不了的。”
幸村都这么说了,明野也就安心将学业放在一边,重新开始去山内老人的店打工。
这天,山内送了她一样好东西。
“上野美术馆的门票?”明野将那两张厚实的卡纸拿在手里翻看。
“啊,来这里的熟客送给我的。说是要展示这几年的新锐美术家们的成名作。”
明野对这些高雅的东西不太了解,有点不敢收。“这个……应该很贵重吧。就这样送给我果然还是……”
“没事没事。”山内店长笑咪咪地摆摆手,“我老婆那个样子也去不了。就让彩小姐和你的男友去吧。幸村君看起来是很懂那些东西的。”
幸村和往常一样来接她送她回家。在路上,明野将门票给了幸村。
“要去美术馆么?我看过你的一些访谈,你总说最想去的约会地点是美术馆。”
“所以彩才想到邀我去那里么?好惊喜啊。”
他是真的很开心。一路上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还一直将门票捏在手里。
“为什么至今为止你都没有邀我去过呢?”明野问。
都是在游乐园或者商业街之类的地方。
“因为那种地方只有画、画以及画,我怕彩会无聊。”
他脸上浮现出与他不搭调的,没什么自信的表情。或者说与自信与否没有关系,只是执着于给她最好的,变得对自己挑剔起来罢了。
明野从来不会为去哪里去做什么烦恼过,幸村总是安排得好好的。原来在他从容的表象下一直在为这种事烦恼吗?
“没有这回事。和精市在一起的话,怎么都不会无聊的。”
鸢紫色的双眼骤然焕发出明亮的光彩。幸村收紧了牵着她的手,“彩酱,现在去我家吧。”
“呃……不,为什么?”明野家还有几步路就到了。
“因为我想一直这么牵着你。一时半会不想放开了。”
他孩子气的话语总让明野莫名羞涩,“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啊,真是的……”
交往了那么久,他幼稚的地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
空气清爽的早晨,明野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到达家最近的站台。果然幸村已经等在那里了。
“精市你每次到底是多久到的啊?”
幸村笑,“不告诉你。”
迄今为止幸村别说迟到,还每一次都到得比她更早。不管明野提早多久,总能看到静静等在那里的幸村。
问他他也不肯说,好像很享受明野在这种小事上对他猜来猜去的感觉。
两人坐巴士到地铁站,然后换乘地铁去往上野。
这趟车人少,有足够的位置让他们并排坐下。
地铁的车窗外谈不上有什么风景可看,不一会,明野就靠在幸村肩上昏昏欲睡。
感觉被他搂着肩膀,听到他说:“睡吧,到了我会喊你。”
她安心陷入梦乡。
等幸村叫醒她,上野已经到了。
和明野想象的不太一样,美术馆里没有安静到落针可闻的程度,也并没有人抚着下巴对着作品摇头晃脑。
毕竟今天是美术鉴赏会,来人不少。有打独的,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在一幅幅作品前流连,大多时候安静地看,时不时压低声音交流两句。
画作固定在雪白的墙面上,天花板上的照明灯都被精心调整了角度和亮度,让画上的色彩和线条更加通透明晰。
“这次展览的都是日|本上个世纪后半叶至今的名画家作品,大多是风景或者实物画。”幸村事先在相关网站上查过这次美术展,在她耳边轻声解说。
“鉴赏会的主题是‘感受’,强调类似的景色在不同人眼中的区别,因此相同类型的会被放在一起。打个比方的话,山林与山林的放在一处,夜空与夜空的会放在另一处。”
明野听得很认真。
迄今为止都是幸村在向她靠近,就连每一次约会都选在她会感到快乐的地方。她也想更多地走近他,去了解他与她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幸村莞然一笑,“就算是同一处景色,被不同的人画下来也是天差地别吧。因为放得很近,对比起来也容易……”
明野跟在幸村身边,努力去看懂两人驻足过的每一幅画。他也并没有专心欣赏画作,而是几乎不停地向她分享他的感受。
还真如幸村所说,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画家笔下有无数种表现形式。有的色彩深沉,有的浅淡,有的笔迹粗矿,有的细腻,有的看着就感到不安,有的教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精市觉得画展的有趣之处在哪里呢?”
幸村凝眸注视她片刻,回答:“因为作品中寄宿着作者的心情和感受。
“画画的时候,作画者当时的心情会忠实地还原在画布上。画让这些‘现在’与被堆叠的‘过去’成为直观的事物。通过作品去猜测、去体会他人的感情和思想本身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明野似懂非懂。“总觉得好难懂哦。”
他们来到“沼泽”相关的区域。
幸村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着,像是再也移不开眼。
画名叫《毒沼之花》。
天空布满阴云,一片幽暗的沼泽中,树木掉光了树叶,呈现出干枯扭曲的形状。就连堪称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全部枯黄。
这本是个断绝了生命气息的景象。但画面正中,有一株洁白的小花,坚强地在这个地方绽开花瓣。
它很小很小,却比画面中的任何事物都更加显眼。因为它的存在,这幅画充满了生机。
幸村看得很专注,明野就没有出声,也静静地和他一起看。半晌,他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问:“精市很喜欢这幅画吗?”
他眯缝着眼,又将那专注的目光转移到明野身上。“嗯,很喜欢。”
明野莫名脸热。
“就像奇迹一样,对吧?”幸村含笑感叹,“在这种地方竟然也可以有生机。这不比什么都能证明,这朵花的生命力强于别的任何人。
“因此才显得额外美丽。美丽到了想要不顾一切,将她占为己有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明野心率有些失常。她埋着通红的脸,突然不好意思和幸村对上视线。
但此时的心情并不全是快乐的。
她突然在这幅画前待不下去了,拽着他的手腕就要走。
“去看别的吧!”
没走几步,幸村反过来拽住她,两人停下了脚步。
原来她刚才埋头走路,差点冲撞到前面的人。明野正想道歉,才发现那个人是自从去年全国大赛就没再见过的荻野九十九。
幸村向他微微鞠躬,“好久不见,荻野老师。”
明野也跟着鞠躬问好。
荻野比明野印象中的又苍老了一些,但目光依旧清亮,孩童一般纯真无暇的神情也没有变化。
他望向幸村的目光里有着些微的难过,“还真是好久不见啊,精市。”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明野察觉到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要过来喝杯茶坐一会吗?”荻野问。
大概十分钟后,两人被带到了上野美术馆的特殊会客室。
这里有办公桌和两张相对的长形真皮沙发,看起来就像哪里的大公司的会客室一样。
看出明野的疑惑,荻野解释:“我是被邀请来这次美术展做评委的。因为上了年纪,特别把这里让给我休息。”
但明野知道,这是因为荻野在当今日|本美术界的地位。
荻野翻出茶叶,给自己和他们两人都泡了一杯。
洁白的水汽从碧绿的茶水中升腾起来。荻野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说话,身边的幸村也反常地沉默着。
明野捧着茶杯,手指在杯缘轻轻剐蹭。
荻野是幸村的绘画老师。但在明野看来,这两个人相处起来的气氛不像师生也不像祖孙,就像两个友谊甚笃的忘年好友。
难道他们吵架了吗?
最后,还是荻野挑起的话题。
他问了两人的近况,在得知明野考入立海大,现在和幸村在一个班后终于绽开了一个笑颜,“那还真不错啊。”
可很快的,这笑容又消隐下去。
他问:“精市,关于将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