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儿,你去哪?”
眼见周继君背对着她,不声不响地往远处走去。依依心底一紧,轻咬芳唇,有些失态地叫唤道。
周继君脚步猛地顿住,急忙回身。只见白衣女子偏头望向河水对岸,微风吹得她衣袂飘扬,却无法在她古井一般淡寞的脸上掀起半丝波痕。周继君心底黯然,可嘴角还是轻轻扬起,对依依躬身道,“回禀师尊,徒儿听从师父教诲前去向简先生赔礼道歉,然后回房准备,希望三天后能活着来见师父。”
说完周继君抬头,紧紧望着对面那双看向另一边的美丽眸子,深吸一口气,大笑两声,甩开袖袍,甩开大步走向道观。
“布局之人,最忌的便是身陷局中。”道观门前的贾道人手指拂过几案上寥寥几根算筹,轻叹道。
“然也。”在他身旁,“黛眉朱唇”的简先生抚弄着他的长须幽幽道,目光从河岸边的那道绝美的人影旁收回,不知不觉间又落到那个百看不厌的铜镜上,下意识地对起镜子捻了个兰花指,随即老脸一红,紧张地望向贾道人,见他只是哀叹连连,并没在意自己,不由暗自舒了口气。
“老简!你在干吗!”
不远处传来粗犷的喊声,正在扭捏作怪的简先生闻言大惊,被吓得头发竖起,刚刚整理好的帽冠又顶了上去。简先生心虚地转过头,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虬髯大汉,一脸张扬杂乱的胡子,肩头背着把利锋冷寂的斧头,正迈着大步走向这走来。
“屠老大,你真是稀客啊。来来,让老道给你看看相。”贾道人看到那汉子,一脸惊喜,竟丢下手中的算筹,迎了上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哼,看了这么多年了,可曾长出半颗芝麻绿豆来?”屠老大一把揪起老道甩了出去,嚷嚷道。
“小屠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贾他是憋的慌啊!”简先生整理着帽冠唏嘘道。
“咦?老简,你这脸怎么弄成这个娘们样?我刚刚还看你翘着手指像个细俏娘子般扭来扭去,嘿嘿,你这呆子啥时候转性子了?”
“我…我哪有!还不是你们那个好徒儿干的好事!”
话音刚落,一身白衣的周继君已然走到他们跟前,恭敬地弯腰道,“见过三位老师。咳,简夫子,君儿知错了,定不再犯。”
“哼,整天就知道穿着白衣,不阴不阳,和依依那娘们学到骨子里去了。男人大丈夫,岂能这么做作!”屠老大鼻孔朝着天,哼哼道,下意识地看了眼怪模怪样的简先生,眉头皱起,又重重哼了一声,“君儿呀,你应该多和为师学学,男人要阳刚,要威猛,要豪放,要不羁…..”
“好了好了,屠子你别乱叫了,没看出君儿有话要说吗。嘿嘿,好君儿,是不是想让为师帮你看看相啊。”贾道人眯起眼睛望向周继军,乐呵呵道。
细细看了眼面前表情各异,却都紧紧瞅着自己的三位老师,周继君目光有些复杂。这个崖山之后的世界,虽然有着广阔的天空和美如仙境般的风景,可在自己来之前,其实只有四人,便是眼前三位和依依。在自己到来后,孤独了许多年的他们便成了自己的老师。
和四位老师相处七年了,又翻看了典经阁中无数珍籍,这个存在于山洞内的奇怪的地方在周继君心头已渐渐清晰。周继君时常感叹世间的奇妙与未知是多么令人惊叹与向往,原来真存在那样的近乎神仙之流的人物,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创造出道府——也就是独属于他的地盘,能给草木禽兽种上道肝、道肾……然后这些牲畜会通过对道的体悟渐渐修炼成人,却又会在道劫后忘记以前畜生之身时的故事,仿佛转世一般,从人做起,就比如……眼前三位老师。
……..
“简先生,修成人形之前是南海忘寂水下的千年牛鲸,种的是道肾。
贾道人,转世前是苍玉山中的土灵参,种的是道脾。
屠老大,曾是老康山上独霸一方的三目貔貅,种的是道肝。
恐为肾志,属水。思为脾志,属土。怒为肝志,属木……”
约莫五年前,周继君从一本厚厚的《列国周游纪》中发现了写着这段话的纸片。纸色陈旧发黄,字迹却清晰恍若刚写不久。当日周继君看完后,顿时呆在当场,足足一个时辰没还过神来。从小被受爹爹怪力乱神思想感染的周继君向来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鬼怪,更何况这些妖怪还是自己的老师。而这张纸片是道府主人留下的,右下方署名“平天君圣”四个大字,虽然很草草,可只看了一眼,周继君便觉得心被提到嗓子眼,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这里的主人叫做平天君圣?好嚣张霸道的名字呵。不过以他辟府造化的本事,也当得起这个名字,修炼之人做到这个境界方是有所成啊。
君圣,君圣……这个未曾听过的名字又是怎样的称谓?
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周继君感触颇深,可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次仔细地看了遍那纸片,发现少了依依。毫无疑问,依依和简先生他们是一类的存在,可周继君打心底里对这种猜测很是抗拒。
四位老师中,周继君最喜欢的便是依依,可最畏惧的也是她,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十二岁的周继君喜欢偷偷地去看那个在喂鱼时候总会突然发起呆来的老师,可当那个美丽中带着戏谑的眸子转向他时,周继君的心又不争气地猛跳,然后慌张地收回目光。
找遍了典经阁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角落,周继君总共发现了七张平天君圣留下的纸片,里面给出的消息一条比一条震惊,可却没有一张提到依依的。
………….
“三位老师,还有三天便是它出现的时候。君儿的生死运道便在那一线之间,希望能活着回来见几位老师,然后……帮你们打开府门。”
眼见三人面色一紧,随后满脸惊愕,周继君哈哈一笑。
“其实我早猜到了。”
“被四位老师收留,种下道心得了道种,又蒙老师们倾囊相授,君儿很是感激。这天下从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当年依依师父肯留下我,想必是为了让我得到它,然后帮你们去打开这个关闭数百年的府门。毕竟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拥有了它,才能打开府门。”
“只不过,我知道,若是夺而未成,那我也活到头了。”
“只剩三天了,若是君儿侥幸不死,老师们便能重新入世。”
沉寂良久。
还是简先生看了眼沉默的另外两人,抬起头对周继君说道,“君儿…..是的,当年依依包括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还剩三天,你速速带着小咕离开,从七年前你们来的地方。在这之外,它是不会生出现,你也不会因它有任何闪失。”
贾道人诧异地看了眼简先生,随后长叹一声,就欲起身而走。
“几位师父都如此不看好君儿吗?”周继君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稍纵即逝。
“非是不看好,只不过……”
“只不过毕竟是千万人中取一,它没有理由对君儿你另眼相待。”
贾道人停住脚步,微微犹豫道。
“我是不会离开的。人无信不立,既然当初就答应依依,我怎么说也得上去尝试一下。更何况,这也是我七年前来落云山的目的,非常人修非常道,像我这样的废人,若是赢不了运道,获得那线机会,夺取它,那留在这个世上亦没什么意义。三位师父,君儿先回去了,你们保重。”
听到周继君改口称他们师父,眼前三个人都有些激动。七年来,周继君只在依依面前喊过师父,其余都只称老师。师父和老师只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屠老大眼见周继君眼中浮起的那丝决然,面色一紧,刚想说什么,周继君已经转身走开。
平天君圣留下的第二张纸片上写到,师父他们是无法出入道府的,作为道府的守仆,只能永远呆在里面,除非道府门开,而门开的条件便是得到它的人,还得是真正的人。
想着想着,周继君眉头微微挑起,目光越过道观望向远方。当年听依依说,夺取它的人便能偷天换日,并使那人拥有莫大的潜质和机缘。而对于周继君这样的废人,非但能让他获得道格,而且修炼速度还会比常人快很多。可在平天君圣所留下的纸片中,虽然提到过它,只是说它险而又险,关乎性命,其余却未细说。
七年前,他们便开始传授道论,却迟迟未引导自己修炼,只是让自己对着日月星辰感悟,并在一年后传授自己一套奇怪的呼吸吞吐口诀,说是凭此口诀夺取它。这个独立的世界的天空却是与外界一模一样,同样有烈日明月与璀璨星辰,可它们空有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却没有一丝能量。
七年时间,周继君在此处驻留了七年,却依旧是不通武道不通玄道的寻常人,他苦读道论,修习那呼吸吞吐口诀,日日夜夜,从不停止,只是为了七年后的今天,能有把握夺取被称为“它”的那块修炼的踏脚石。
可是,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周继君眼神复杂地想着。七年了,自己却依旧不知那可以改变自己运道的“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依依不肯告我呢?甚至都不告诉我怎么夺取它,只说到时会安排。
身后传来屠老大击缶高歌的声音,歌声豪壮,带着些许激荡。
屠师父是在为自己送行吗?还是想着他即将有可能离开这个牢笼按耐不住了?呵呵,不论是为了他们,还是为我自己,我都要拼命夺走这线运道。
十七岁的少年甩开思虑,深吸一口气,翘嘴笑开。
不管了,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历过生死了,今次就算只剩这一丝机会,我也要把握住。我要成为人上人,我要救出母亲,我要洗尽发生在自己和爹娘身上的屈辱……我不能死。
走进道观,越过拐角尽头,周继君不再回头。
在他身后,苍白的裙袂孑然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