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事了,木生风当即动身向西崇镇而去,这次永王大方地送了他一只比风雁更快的青鸾妖兽。
此青鸾自然不是真正的上古神兽,只是血脉中有一丝青鸾血脉,更多处只是一只寻常凤鸟。
本来临行之前,木生风还想再去见见薪南,但却直接被挡在了大门外,入而不得。
这自然是烟霞夫人搞的鬼。
那日烟霞夫人看见二人卿卿我我,本就不喜薪南,见此更生厌恶,打定主意要把薪南王爵剥除,传给自己的嫡女,再永远幽禁其于宅中。
木生风对此毫不知情,他现在已经遨游于青木原之上,一览大好河原,平地山川。以青鸾的速度,只需数日便可到达西崇镇。
从动身到现在,已有数月之久。
木生风心中明白,三宝一家活下来的几率已经越来越小。自己到达青木城见过掌教后,其实便可以脱身西进,但担心谈判不顺,还是留了下来。外人可以说他为大义而牺小我,但他的良心却不会如此作答,它只会不断地抽打鞭笞,直至身死。
即使到了晚上,木生风也没有休息,仍命令青鸾继续高飞。
离西崇镇越来越近,他已经再没有丝毫心情去看高天的落落繁星,只觉心思沉重,愈发低沉。
“道友且留步。”一个声音传来。
木生风没有答应,他已经闻到了某种气味。
“道友别跑这么快,且留步。”
木生风仍不答应,反而催促青鸾再快些。
“道友既已听见,何为避而不见?”
来者已经闪身到木生风面前,是那个戴着黑白两色面具的男子。
面具男子随意地坐在青鸾背上,沉默一阵,开口道,“道友,你觉得我们当从何处说起呢?我的两个下属不见踪影,本该戴在他们脸上的面具却在道友的身上。”
“道兄既已往生,何苦为难在下这苦难凡人?”木生风嘴上开解对方,紧握的手心已经开始积聚死灭之力,只要稍有不妥,他便准备先下手为强。
面具男子紧盯木生风,突然浑身颤抖一番,随即坐直身体。
“何处不是地狱,何处又能脱得苦难?即便尸身腐坏如凋土,但有魂灵缚束,终不得逍遥自在。道友可知这顽症何解?”
不知为何面具男子突然不再像之前一般咄咄逼人,反而打起机锋。
“便是虚空?无有一身,无有一心,方时才得超脱之道。”木生风答道
面具男子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说,有些失望。他摇摇头道,“此乃庸人怯懦之法。修者窃天精地华以养己身,居高天之上,享万延寿岁。当上逆天道,下抚万民,如此方为正道。”
木生风有些迷糊,他完全不明白这人为何会说这些,同时他也与面具男子想的并不一样。
“劳心者自该顺应天意、抚顺万民,何有逆天毁道之说?”木生风追问。
“何为道?此至彼便为道。”面具男子轻笑一声,“纵路有远近,途有险易,但始末不移,此便为道。”
“天之道在无生有,有生无,循环往复。又如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劳心者既为天下至尊,行顺承天心之举,便有反逆众生之心,人无保之。则其王者,名存实亡。故劳心者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为虚名,或为黎生,只得逆天而行。”
木生风已有些痴了,这是他从未悟到的道理,这是恒世不灭的天理。
“在下仍有不明,还望道兄再为解惑,天道人道与超脱之途有何干系?”木生风连忙继续追问。
“以之前言,则超脱之途有二。”
“为天下守土者,负众生之望,以万心合一心,合得一心便为无心。既得无心,心无旁骛,便无惜身之理。心、身皆无,则超脱之道在其。但为名者,古今往来,莫盖如是。”
“避天下纷争者,无众生之念,以私心继天心。然天心者,无有相续也。当为有时,则福泽苍生;当为无时,则坐看倾覆。其心、身皆随天道往复,再无自有之念,此亦可得超脱。”
木生风起身大拜,“道兄实乃大智慧之人。”复又坐下,“然则古今不知岁,可有何者称得为天下守土,又有何者称得顺应天心?”
面具男子抬头望月,好似缅怀般,“远古诸王,开天辟土,生养众生,皆可称为天下守土者;再到今时,至尊祝炎天抑灾止祸,也可称得。而那碌碌无为之辈假托天心,其名不得传;盗天降火之人顺应天时,其名不可名。”
面具男子复又看着木生风道,“今灾祸将近,道友传艺妖族,阻隙仇怨,亦可算为天下守土者;然我观道友之心,却枯如槁木,朽如粪土,无欲责求。道友心身相异,再往前行,定会毁身灭道。”
木生风肃然而对,“道兄有何教我?”
面具男子再次摇头,“无有教。道友身肩万亿年之变数,一念生可平天下祸,续祚亿万;一念灭则众生皆亡,风火再起。我非是不教,实不敢教。”
“何有?”木生风难以相信,“在下只是碌碌一常人,无敢担天下之命。”
面具男子这次笑了出来,面具下是木生风没有看见的苦涩。
“道友有何不信?我观之道友,身续远古血脉,更传圣王双瞳,便有古今之命;肉身为生,魂灵为死,则具生死之理。古今即光阴,生死即相继。光阴存,则众生有;生死在,则伦常续。古今生死为宇宙之基,今道友肩负一身,无有碌碌之庶名。”
木生风无言,两人便在这高天之上相对无言,一时只有青鸾振翅鼓翼声。
他没有去想这人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清楚。
真正让木生风沉默的是那可怕的心念:他一直在逃避这个让他感到分外恶心的世界。自出世以来,所有舒心的、不快的都像蛛网一般将他黏住,让他有若窒息,无能挣脱。
更进一步说,当从鬼极域醒来之时,他便已经被画颜等人缠住,自己会自然地继承他们的遗念,更企图复活众人。
这些既是他生存的目的,也是他活着的枷锁。
但他却不敢速死求得脱解。
正如面具男子所言,世间苦难,亡魂亦难免。
没有完成众人的遗愿,没有将齐无瘣的病治好,没有让薪南健康地活下去,纵然身死,又何得心安?
木生风脆弱而敏感的心却无法再坚持这些使命和责任,他已由衷地厌倦杀戮和羁绊。
这从来不是他梦到过的世界。
他多想变得无情,杀掉每个看见的人,将任意的生命抹去。
但他无法。
“道兄欲为天下守土还是避其纷争?”木生风再次开口。
“道友又觉得我算何人呢?”面具男子却反问道。
“道友既来见我,长谈以教。当是愿我为苍生黎民牧守四方,平息灾祸。”木生风肯定道。
面具男子哈哈一笑,纵身跳下青鸾,过得许久才有声音传来。
“道友心思玲珑细腻,我亦难解。此番既见得道友,我便要远走他界了,愿再见之时道友已有决断!”
木生风呆坐在青鸾背上,久久无言。
当他看着下面奔涌而去的湍溪和远移消逝的群山时,竟想着为何不一跃解千愁。
......
又是白昼,西崇镇已近在眼前。
木生风将这些心绪抛之脑后,开始做起正事。
他从镇上方低飞一圈没有看见任何凡人,活物只有各色妖兽。他又让青鸾往三宝城外的家去,那个由茅草石块构成的村子也没有凡人,原先的石屋茅屋都被妖兽占据。
木生风确认好方位,纵身跳下。至于青鸾,木生风则让其到附近的山脉里去觅食。
此时刚到早上,村子里的妖兽已经和凡人一样起床、洗漱、干活。没有人知道一个凡人正在村子东面的一间茅屋里进行着屠戮的提前演练。
“之前住这间屋子的凡人都去哪了?”木生风把剑按在跪着的虎妖脖颈,他的问题很简单。
虎妖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他不敢看面前已经被分尸成数块的妻儿,哆嗦道,“大...大王,都...都死了。”
“埋在哪儿的?”
“西面,都丢到西面的悬崖去了。”
木生风按捺住怒火,继续问道,“是谁杀的?”
“禀告大王,是牛大晖。之前杀的人都是牛大晖和她手下干的,俺们只是把尸体运出去啊。还...还请大王饶了俺啊!”
“你做的很好。”
虎妖以为得救,连声拜谢。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柄利剑已经从他的天灵插入,戳穿了气管和脏腑。
木生风任由虎妖的身体带着剑躺倒在地,拿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心已和寂静的屋子一样寂静。
直到此刻,他终于品味到了和陈亚斌、马历均、齐灵椽一样的仇恨,同时也有永生永世折磨不休的愧疚。
去他妈的停战!去他妈的和平共处!去他妈的授法传艺!
这个虎妖身上穿得还是三宝父亲冬至那天穿得麻衣啊!
他怎么有资格,有意愿踩过她们的尸体去谈和,怎么有资格?
“啊!!!”
木生风乱刀将早已死透的虎妖四口从碎肉砍成粉齑,直到再认不出任何形状。
木生风将剑从碎末中捡起,走出大门。外面是被怒吼吸引,逐渐聚集过来的各色妖族凡人。
当看清出来的是个满面血污的人族后,妖族中强健者已经自动上前,提枪拿棍地准备将其就地格杀。
木生风开始悔恨了,自己为什么不是救世主呢?为什么不是可以瞬天移地的绝世强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把三宝一家带走?
在他的悔恨中,成群地妖族倒下,一片惨叫。
木生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些妖族杀死。
他像催命的死神一般提刀走在土路上。
木生风没有记干了几次,反正都一样。先把他们的腿砍掉,然后画些妖兽,把这些待在家中的年幼者、年迈者分次运到三宝家门前。
村子不大,只有数百人,这是很简单的任务,一会儿就干完了。
所有的妖族凡人都到了,木生风却没有演讲的兴趣。
他拎起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幼小猫妖,一刀把她的肚子戳穿,然后再往上,直到把脑子切开,最后随意地扔在墙上。
没有人敢发出丝毫声音,因为上一个敢出声的人已经被这个实实在在的恶魔挖出眼珠,再把舌头拉出来,一寸寸地割掉。
木生风就这样进行着他的表演,年幼的杀完,再杀老的。
老的没了,就捡青壮来杀,直到再没一个活口。
......
“我见过一些和你一样的人,他们有的宣泄出来了,但也彻底堕落;有的紧守本心,却酿来更大的祸乱。”
薪南是天生的巫师。
她无需烧出裂隙的龟壳,只要看着少年疲惫却稚气未脱的脸庞,便能从未来的自己那儿得知接下来的命运。
木生风起身向东,身后的村子已坍塌在熊熊火焰之中,抖动的火光埋下他堕落到底的孤影。
牛大晖在黑水镇,这是少年唯一想知道的消息。
木生风走得很慢,所有但凡在他眼中出现的妖兽都成了刀下亡魂。他的刀拖在地上,留在身后的只是一串会被两天后的暴雨冲刷干净的血迹。
渐渐地,看到的妖兽越来越少,雨也下了起来。
妖兽不是蠢货,所有去西崇镇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没有人会不担心。
然后军队来了,木生风将他们的头砍下来叠了个京观,五十三个。
他继续往前走,来了一只牛头妖怪。
木生风一刀刺破她的心脏结束了这场战斗。然后就在黑水镇前当着城墙上众人的面,将她整个剥皮分尸。
但这样并没有让他开心多少,或者说,没有一点开心,他也不感到释怀。
他就这样坐在城外,如临大敌的妖族只看着这个恶魔或哭或笑,或喜或悲。
过了两天,木生风起身,把牛大晖已经发臭发肿的碎肉一块块地塞进属于她的皮囊里,就地挖了个坑,随意地埋上。
他的复仇已经结束,现在他需要去面对自己的未来。
木生风把高飞的青鸾唤回,跳到其背上,躺倒下去,便让青鸾随意飞走。
他沉沉地睡去。
那些亡魂却无数次地找上他,让他无数次地从梦中醒来,或是白昼或是黑夜。每一次醒来他都立即抹去冷汗,继续睡去,直到下一只亡魂再次攀附到他恶心虚伪的善意之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可能是一月,有可能是两月,甚至更多,木生风让青鸾停了下来。
看着脚下绵延不绝的巍峨雪山,他觉得这是一个寻死的好地方。
“青鸾,谢谢你陪伴了我这么多日。以后你便自由了,正如我,也自由了。”
说罢,木生风纵身跳下。
他的良知、他的伪善、他的罪恶连着瘦弱的身躯一起埋在了皑皑白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