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里,月色、星辉与霓虹、万家灯火争相辉映的夜里,陈晓欣在家里问遍了每一个人,不论是已经证明失败的大哥,还是已嫁出去多年的姑妈,没有人有勇气接手家里的餐馆。
但漏了一个人,她自己。
因为在当时,不论是她或其他家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谁接手餐馆也不可能是陈晓欣。
在其他人的眼里,陈晓欣在职场上算是一帆风顺的了。
毕竟也就毕业了四年,连同那实习的时间算起来,直正走进职场,也就四年多一点。
从实习生到数千人企业的运营部门经理,实则上整个运营部门从去年起就一直是她在操盘,四年多,已经很快了,她怎么可能扔下自己大好的前程,去接手家里的餐馆?
但她在电话里,轻声对父亲说道:“老豆,或者,让我试一试。”
电话那头的陈勇沉默了好几秒:“回来再说吧,我下午去钓鱼,那鱼场老板当我傻的,开了一个完全没诚意的价。我就回来把鱼拿去市场卖掉,看见有蟹很肥,我买了八只,应该有膏的啊!还买了些虾,你妈都挑了虾肠了,等你回来,我们吃虾蟹粥!我去爆点葱油,学潮汕佬煮虾蟹粥,就必须有一勺葱油吊味先过瘾!”
挂了电话,陈晓欣能感觉父亲突然间的雀跃,她笑了起来,也许这真的值得试一试?就算为了父亲久违的欣快,她是这么想的。
她一下车就见到小区门口刷卡进出的入口,父亲蹲在那里抽烟,一看她下车,就扔掉了烟头,起身跑过来,帮她从网约车后箱把行李箱拎下来:“我煮好粥底了,咱们上去了,我就来杀蟹,新鲜!”
“好野!听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她跟在父亲的身后,笑着这么应道。
在上电梯的时间,陈晓欣低声说道:“老豆,餐馆的事,我是认真的,我想试……”
“你要想清楚。”陈勇尽管有点激动,但他不太敢顺着女儿的话往下说,“当年你哥本来并不是很想搞餐厅的,我觉得子承父业是王道,不断给他‘打鸡血’,结果他自己也上头,折腾了这么些年,给折腾散了。”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推开门之后,陈晓欣就愣住了,因为不单大哥大嫂和母亲都坐在客厅里,连姑妈陈淑芳也在,陈晓欣一边跟家人打招呼,一边听陈勇对她说道:“风尘仆仆,去冲了凉再出来喝茶吧,然后一齐吃虾蟹粥。”
“好啊。”
其实把人叫齐也是对的,因为如果要把餐馆重新搞起来,当然要给大家交代清楚。
可是陈晓欣没有想到,她洗完澡出来之后,还没开口,姑妈陈淑芳就对她说道:“欣欣你傻咗啊?你一个女孩子,开什么餐馆?你听姑妈一句,放过自己,放过家人吧!你哥都搞不起来,你当自己是故事主角?你知道炒盘咕噜肉要下多少料酒?那你凭啥觉得你能行?”
陈晓欣一边用大毛巾搓着头发,一边想着怎么措词,但还没等她开口,大哥陈晓轩就先表态:“你要接着搞就搞吧,反正,我是证明了搞不掂的了,你也不要打算叫我去帮手啥的,我讨厌那油烟味。”
“如果要帮手,我可以去帮你,不过我不会,但我可以学。”大嫂刘宛晴倒算是给了陈晓欣一点安慰,不过这不是陈晓欣计划内的东西,四百平方的餐馆,靠着几个家人,然后搞家庭小作坊来运作起来?这在现实之中,明显就是不可能的事。
一直在泡茶的黄樱叹了口气:“死女包,就你事多!大家不是都商量好了吗?你又来搞事。淑芳,你自己看着的,不是你阿嫂我多事,是你侄女想那个怎么说?对,振家声,承祖业!我是陈家媳妇,总不能阻止她,对吧?”
陈晓欣听着,也只能强忍笑意,背过身去继续用大毛巾揉着头发。
应该是姑妈陈淑芳有什么经济上的诉求吧,大约是想在场地出租后的租金上分一杯羹,黄樱那嘴上是说“你是阿勇的妹妹,不是我和阿勇的女儿”,又说该分的遗产,一分不少都分了之类的。但其实陈晓欣是总结出了一条定律,只要姑妈不骂陈晓轩,也就是陈晓欣定义的“废材大佬”,那黄樱很难硬下心来,拒绝陈晓欣的姑妈陈淑芳——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看着她嫁出去,看着她生小孩的。
说是姑嫂,事实上很有点长嫂为母的感觉。
而现在母亲这番话,也就是她硬不下心来拒绝,拿陈晓欣的决定来当挡箭牌。
“啾!欣欣,不要搞了,搞鬼搞马,折腾啥呢?我们这地段也不差,租出去,翘起脚收租不好吗?你别以为是姑妈想要钱啊!”陈淑芳说到这里,声音就突兀地高了起来,似乎为了掩饰某些心虚,她对着黄樱说道,“阿嫂,每年清明、冬至拜山,包括祭拜公祖,我们让族人去做,都是要给钱的,你知道的啊!还有那七八户老亲戚,当年我老豆要开餐厅,人家把棺材本拿出来借给我老豆,虽然后来钱还了,但我老豆应承,养这七八户老亲戚一辈子啊!”
说着陈淑芳一击掌,摊开手:“阿嫂,你说对不对吧?”
陈晓欣看着,更想笑了,因为这个动作,很有点古昔年动作片,李连杰饰演主角的黄飞鸿电影里,某个招牌动作的味道,并且看起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看,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的陈晓轩刚好打完一局,一抬头,吓了一跳:“咦,姑姐,黄飞鸿上身?”
“没大没小,玩你的游戏了!”黄樱怕陈淑芳一会生气又闹起来,先训斥了儿子,然后她望向陈晓欣,求助的意思无比清晰。
陈晓欣把大毛巾拿去阳台晾着,然后对姑妈说道:“姑姐,不止这些呢,修祠堂也要钱,还有我们换了这房子,房贷的支出也是必不可少的。”
“那不就对了!那不就对了!”陈淑芳顺着侄女的话,急急地说道,“所以……”
陈晓欣拿了一杯茶,喝一口:“所以咱们把场地直接卖了,大家都分点钱,也许买些小面积的公寓出租。这里面有个好处,场地卖掉,那些老亲戚也不用管了,场地都卖了,那这情份到这就算完了——就古代开国功臣,讲究与国同休,要是亡国了,那功臣们的福利,也就休了嘛,没毛病的。”
“他们可以殉国!”新开了一局游戏的陈晓轩,插了一句,然后被边上的妻子捂住了嘴。
“不行!卖祖业分钱,那不行的!”陈淑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陈晓欣就笑了起来,喝完了那杯茶,放下茶杯对姑妈说道:“不想卖掉场地,就是期望他日东山再起。”
她在两人位的沙发坐了下来,就挤在姑妈身边,不理会陈淑芳嫌弃地推掇,直接把半干的头发靠在姑妈肩膀上:“姑姐,你对于餐馆,都系唔死心?,同我老豆一样。“
陈淑芳一下子就失语了,她被击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