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铜色的钥匙入锁,沉沉的锁里又清脆地响了一下,牢房的门被嘎吱地打开。
了听本安静地缩在角落,一个人抱腿窝着,听见声响,便抬头看向外面站着的人,眼里没有意外。
她又低下了头,像个小鹌鹑一样,目视前方,盯着地面,像是没看到姜烟。
姜烟正想走进去,但刚一抬步,往下看了一眼,忍了又忍,迟疑了又迟疑,终究还是把脚收了回来。
那地上可真说不上有多干净,不是一个脏字可以形容的,几乎一处都没有能落脚的,简直不忍直视。
这牢房中,最多的便是血污,还有吱吱叫喊的老鼠。
想到这里,姜烟心里便狠狠地一颤,不自觉地隐隐发抖,忍下想呕吐的上涌感,站在外面和缓了一下。
了听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就闷闷道:“姑娘在外面问话就好,不用进来的。”
“既是了听说的,我便就在这儿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姑娘。”狱卒闻令,便把牢门关上,老实地离开了。
了听将脑袋杵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大腿,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了听一点儿也没有刚刚在大殿上的气焰,像个泄了气的球。
了听生得很美,是古灵精怪的美,眼儿弯弯,小小翘鼻,也很可爱,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小梨涡。
之前,她还经常给姜烟带路,算是相熟的,知道以姜烟的性子,即使在现下,也不会苛刻她。
姜烟率先打破平静,笑道:“初见你时,没能知道你的名字,也是遗憾,不过,现在知道了,正好也不算晚,了听这个名字很好,是谁给你起的?”
“周绍。”了听偏头过去,不看她,道:“有什么话,姑娘快些问吧,说不准,过些天,就没机会了。”
无论怎么样,她做的这些事,都是要被罚的。
“说的什么丧气话?这才二月呢,元日刚来不久,这京都城,哪儿哪不是喜庆的?”
了听扭了一下身子,噘嘴道:“那可不是,大过年的,奴婢还得再牢里过。”
“不开心?周统领难道没有送你些小礼物,取悦一下心上人?也忒不解风情了,这样,了听怎么能看上他?”
瞧了听现在这副模样,简直跟小丫像极了,一股孩子气,姜烟忍不住地想逗她几句。
果然,一听到周绍的名字,了听瞬间羞得耳根子红透了,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回她,也不理她。
这娇羞模样,一看就是被疼宠极了的姑娘。也是,在大殿上,周统领再如何气恼,连吼都不愿吼一句。
“本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已经订婚了吗?”
她低低的声音由膝盖传来:“他想卸职,然后回老家,那里有田,有铺子,我没答应。”
“你早就知道他预先准备好了一切,或者,他给你选择,是入宫还是回家?”
“嗯,我觉得针绣很有意思,少时也做过一些女红,感觉是不错的,就想先到文秀苑去看看,过些年再准备这些事也没什么,反正……”了听说话截止到一半,就停了。
还好了听埋着脑袋,没有看到姜烟脸上微微扬起的笑。
姜烟强忍着笑意,生怕自己笑出来,了听就不理她了。
姜烟明知故问:“反正什么?”
“田也在,铺子也在,又不会长腿跑了。”
“他可长腿了,还有两条。”
“……”
“他也不会走。”了听的声音小到像只蚊子一样,但语气特别肯定。
姜烟差点没听到。
“了听,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了听点了两下头,回道:“知道。”
姜烟否定道:“你不知道。”
了听抬起头,眨巴眼,问道:“还能有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嗯,就是把你带出去。”
“我不要出去。”这话听着有些负气,但却是了听的真心话。
“我的人,我自会护着,你无需担心。”
“不要。”了听坚定地答道。
姜烟选择性的无视了她的拒绝,继续道:“但罪,他肯定是要受一些的,不然,岂不是没了律法?不过,连几十个板子都吃不住,影竹可容不下他,你觉得呢?”
说得倒是轻巧,那几十大板子打下去,若是旁人,能没了半条命,不巧的话,可能还真就命丧当场了。
了听怔愣,小声地问:“姑娘……都知道了?”
“本来!确是被你给蒙住了,但周统领一来,就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毕竟,我虽不常管理影竹事务,但周统领的名号,在影竹也是响当当的,可谓赫赫有名。”
一提起他,了听就不好意思,更遑论姜烟在她面前这般夸奖了。
姜烟也知道她怕羞,能在殿上有那般气势,是真的有怨恨的。
她能站出来为姑娘们抱不平,揭开自己的伤疤,把血淋淋的伤痛摆在众人面前,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姜烟敛了笑意,问出了最想问的:“究竟是谁动的手?”
“姑娘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探问?这事,本就是因奴婢而起,他倒来临门横插一脚,但最后,也应该由奴婢来了结。”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显了。
姜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呀,脑袋瓜也不知道想想,他吃得住那板子,你能吗?”
“不想他受冤屈,不是他的错。”
了听说话很慢,或许别人会以为她在故意拖延,但姜烟却不知怎的,竟从中听出了几分伤情。
他从小陪伴她长大,没让她受过委屈,她亦是不想让他也跌进去。
能升迁到今日的位置,在旁人看来,他是步步高升,如鱼得水,一睁眼,一闭眼的事,而其中苦楚,她是清楚的。
当她得知梁仁死后,当她看到了周绍义无反顾的违抗命令冲进大殿的时候,她再一次确定了——
这世上,当真有人视她如珍如宝。
她同时也明白了,原来是她误解他了,从他听到这件事之后,他责怪的一直是他自己,责怪自己没能护好她。
那把匕首,是她少时赠予他的,他做的这些事,是想让她以他之手,回击仇人。
可她不要他这么做。
他从不会枉顾她的想法,擅自行动,这次,他确实这么做了,毫无计划地杀了梁仁,因为他没有想过逃避。
那份罚,那份罪,抵一条命,在周绍看来,是值得的。因为那一条命的背后,是多少少女的鲜血?是多少人的无声控诉?
“我知道了,你跟我来,既然不想从这里出去,那就换个地儿待。”
“哪可以这样,无论是何人,皆要平等对待的,这不符合礼法,姑娘——”
“我不心疼,周统领心疼,若不好生招待,怎么与周统领交差?怕是要夜不能寐呢,这天的另一边,也不知是哪一个在时时刻刻思念着,记挂着。”
“……”
“了听跟姑娘去就是了,姑娘快别说了。”
她若是再纠结抗拒的话,姑娘还不知要说些什么出来揶揄她呢。
了听慢吞吞地起来,拍了拍衣裳,盯着脚下的地面,这边行一步,那边跳两步,好一会儿才落到了姜烟面前。
“也亏你能在这地儿安生地待上这么一会儿。”
“结果会如何?”
她好像是在问,姑娘,你会如实说出来吗?
“那就要看我们的仲景将军如何想了。”
我不会管。
“嗯。”
“来人,开门。”
一路上,她们都没有再谈话,了听在想待会儿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姜烟则在想,若是去了周绍的那间牢房,碰到了熟人怎么办?
姜烟又转念一想,还能怎么办,一笑了之便可,她心忧这些做什么?
想着这些,她们不知觉中便已经走到了紧闭着的牢房前。暗黑沉沉,阴郁森森,只有一小道清白的光透了进来。
姜烟定睛一看,里面却空无一人。
姜烟顿时心一紧,狱卒见状,便在一边悻悻道:“姜姑娘,三殿下方才来过了,可能是将周统领带去审讯室内了,属下引您过去,姑娘这边请——”
倒真是跟她一样勤快。
姜烟笑回:“无碍,待会儿到了审讯室,我便不进去了,把她带进去就好,剩下的,便就听殿下的安排吧。”
“是,姑娘。”
不出一会儿,姜烟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容——凌冗。
“凌副将,许久不见。”
“姜姑娘,许久不见。殿下在里面。”
“麻烦凌副将把了听姑娘带进去,此时的这里,没有姜姑娘。”
你没有见过我。
“望姑娘谅解,属下只闻将军令。”
我会跟他如实汇报。
“随君。”
姜烟一笑,转身绕到了听后面去,悄声与她道:“了听,你与周统领传个我的话,就说——”
“黄雀伺蝉。”
“嗯?”
“走了。”姜烟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开了。
后来,姜烟在西郊尾名山的山腰找到了姑娘们,并为她们处理了一切的后事。审判的最后,并不出乎意料,周绍被判为凶手。
好在此次办差,他立了大功,皇帝大为奖赏,减轻了些刑罚,可总体瞧来,这刑仍不轻,至少对平常人是极重的。
姜烟还与季钧昭一同追查到了几个侍卫的踪迹,依照已知消息,他们几个被深度怀疑为他国奸细办事的叛国贼,顺藤摸瓜,不过用了点小?,就逼供出了他国奸细的大致位置。
但不巧的是,等姜烟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只抓住了一个人,其他几个人还在勒令追捕中。
尾事便交给了另一人来做,因为,五月初七就在不日后,她那要交换的鸳鸯帕连一半都未做完,真想偷梁换柱,在外头的铺子随便买个回来给他了。
可是,这毕竟是她这一生最盛大、最重要的事情,理应重视。无论对方是谁,都应礼仪周至。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崔诗儿坐在身着霞帔的姜烟身边,手里握着实檀木梳,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嘴边衔着笑。
她的声音向来轻柔温和,带着春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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