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阳锋屋子里出来后, 李溯最终还是说服了南宫灵,由他召集灵鹫宫旧部传信。
他向她保证,速度不会比她自己跑一趟天山慢。
而且由那些旧部传信, 分摊到各地人马头上, 所有人各司其职, 把信送到就行了,不像她,送到之后, 还得跟虚竹一起,再赶到白驼山来。
“你便是铁打的身体,也不可能四天四夜都不合眼。”他顿了顿,压下心中情绪,心平气和地继续,“若是因此累倒,岂不是叫本就中了毒的人更难安心?”
南宫灵冷静了一下,便不得不承认, 他说得对。
但她也不想就这么在这干等。
李溯去召集旧部,安排传信事宜时, 她又跟欧阳庄主聊了聊。
主要是向他确认,那个冒充柳家女的女子,究竟是石观音哪个徒弟。
值得庆幸的是, 早在欧阳锋中毒之初,欧阳庄主就亲自画了此女的画像, 分发给白驼山弟子,要他们出去搜寻。
现在南宫灵问起, 他甚至不用形容, 直接拿出画像给南宫灵看就行了。
南宫灵见了画像, 稍一辨认,便认出了那张脸。
“无忆,果然是她。”
欧阳庄主:“所以她真是石观音的徒弟?”
南宫灵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问:“先前您说,她是在大婚第二日被欧阳兄认出来的,那当时柳家送亲的人,应当还没走才是,他们怎么说?”
欧阳庄主长叹一声,无奈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柳家人,都是被人雇来的,对此一无所知。”
南宫灵不由皱眉,若是这样,这件事就复杂了。
“那定西柳家那边呢?”她继续问,“可去那边查过了?”
欧阳庄主点头。
早在一个月前,欧阳锋中毒当日,他就已经派庄中弟子去定西了。
“三日前,我那弟子传信回白驼山。”他说到这,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南宫灵,“信上所言,应当不假。”
南宫灵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发现上面只有一句话:定西柳家已人去楼空。
“这……”她是真没想到,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欧阳庄主见她这样,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道,这里头肯定牵涉甚多,但眼下比起查此事原委,更重要的,还是阿锋。”
“只要阿锋能好起来,这些都可以慢慢查,但阿锋若……”
他没有说下去,可南宫灵又怎么会听不懂。
南宫灵很想安慰他,等虚竹前辈来了就好了,可话到嘴边,她又忍不住想,倘若以虚竹的见识和医术,也不认识此毒,对它束手无策呢?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那安慰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李溯见完灵鹫宫旧部,重新入庄时,看到的便是这两人坐在花厅里,愁眉不展的模样。
他虽没认出欧阳锋中的毒,但他作为一个学过医术的人,比谁都清楚,欧阳锋眼下这个状态,怕是真没几天好活了。
下山追她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过,等到了白驼山庄,他定要给欧阳锋一些颜色瞧瞧,最好能叫他知难而退,不再纠缠阿灵。
结果现在欧阳锋确实躺在那,没法再追着南宫灵跑了,南宫灵的心,却也被锁在了这里,难以分给其余人事了。
这着实讽刺得紧。
“先别想太多。”他只能这么说,“等爷爷到了,说不定有法子。”
南宫灵应了一声,说她知道。
不过说完这句,她就又“唰”地一声,站了起来。
“欧阳庄主,你的弟子,如今还在定西吗?”她问。
欧阳庄主一愣,旋即点头。
“那我若是给他写一封信,白驼山庄最快能多久送到他手上?”
“以庄中神鹰传信,三日便可送达。”
南宫灵松了一口气。
“那好。”她抿紧唇,目光坚定,“还请您借我一副纸笔,让我手书一封,拨些人手,与他一起查那柳家之事。”
定西这地方,虽然名字里带了个西,但终究不是西域。
白驼山庄的人过去调查,人生地不熟,能查到的东西有限。
但若能持她手书,召得当地丐帮弟子,一起调查,说不定就能挖出一些线索来。
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欧阳庄主没有拒绝。
他也知道,若有弟子遍天下的丐帮相助,此事水落石出的可能,多少能大上几分。
南宫灵说做就做。
跟欧阳庄主打完招呼,立刻就去写了信。
写完信,又跟着负责饲养白驼山传信神鹰的弟子,亲眼看着人将那封信绑在鹰爪上,才稍微缓了口气。
也亏得她这几年代任慈处理帮中大事、联络各地分坛时,总习惯性用上自己的私印。
否则这会儿人在西域,信送出去,白驼山弟子收到后,如何取信于丐帮的人,都是个问题。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
但做完能做的事,剩下的,也只有等了。
欧阳锋的情况非常不好。
南宫灵和李溯来之前,他每天还能清醒上那么半刻钟。
但那日吐了两回血后,他就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昏迷,再也没能睁开过眼。
饶是南宫灵不懂医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她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李溯:“据你的判断,他身上的毒若是解不了,大概还能活多久?”
李溯沉默许久,才回答她。
“大约就是这五六日了。”他说。
南宫灵说不出话。
她不是没经历过死亡。
但过去经历的那些,要么是罪有应得之人被了结性命,要么就是上了年纪的前辈寿终正寝,像欧阳锋这种,她是真没经历过。
“他才刚及冠。”她垂着眼,依然没能阻止那种眼眶发酸的感觉。
面对此情此景,李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旁。
希望爷爷能解欧阳锋中的毒,他心想。
四日后的傍晚,收到李溯传信的虚竹终于抵达白驼山庄。
欧阳庄主现在已经知道李溯就是灵鹫宫的下代宫主,对他十分客气,见了虚竹后,更是恭敬无比。
他本想先给虚竹跪一下以示感谢,但虚竹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一进白驼山庄,就直奔欧阳锋的屋子去了。
李溯给他传信时,将欧阳锋的情况说得很清楚。
所以此时此刻,他亦十分紧迫。
等进了欧阳锋的屋子,探完其虚弱的脉象后,他顿时面色大变。
南宫灵见状,不由紧张道:“怎么样,前辈能治他的毒吗?”
虚竹拧着眉沉吟片刻,转向欧阳庄主,问:“你这弟弟是如何中的毒?”
欧阳庄主立刻把之前给南宫灵和李溯讲的原委,又给虚竹说了一遍。
他说到“石观音弟子”忽然拿出一条满是倒刺的鞭子时,虚竹目光一紧,立刻打断他,道:“这鞭子是否由几条树枝编成?”
欧阳庄主:“您怎么知道?!”
虚竹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因为普天之下,也只有情花之毒,能叫一个高手在短短一个月内,变成这副模样了。”
“情花毒?”南宫灵皱了皱眉,心想怎么有点耳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听过,“那这情花毒可有解?”
虚竹点头说有。
“太好了!”她惊喜道。
但惊喜完,她才发现,虚竹的表情十分凝重,再看一旁的李溯,竟也是一副“这下完了”的反应。
南宫灵心下一紧,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小声问:“所以前辈能帮他解毒吗?”
虚竹唉了一声,说:“这情花毒世间罕见,中此毒者,若是心中不存爱欲,一点事都不会有,可一旦心中有情爱,思及情爱,便会瞬间毒发。”
“毒发三十六日内,若不能服下解药,那便会剧痛而亡。”
“我若没估错,今日应当是他中毒的第三十五日了。”
“我手中没有此毒解药,便是知道怎么配,也来不及炼制了。”
此话一出,欧阳庄主顿时如遭雷击。
南宫灵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仅因为欧阳锋只剩一日性命,还因她意识到,无忆用情花毒伤他时,定是知道此毒功效的,否则不会突然对着他提起她。
而若不是想起了她,以他武功,定能擒住无忆,说不定当场就能拿到解药,不用受此大苦。
“难道……”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满是艰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是啊!您老人家神通广大,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欧阳庄主听她开口,也哽咽着问。
虚竹低头扫了床上昏迷的欧阳锋一眼,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有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我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住。”
欧阳庄主毫不犹豫:“既然有办法,那就试一试,还请您出手!”
虚竹想了想,抬手对李溯招了招。
等李溯上前,对这孙儿耳语一番后,又拍了拍其肩膀。
之后李溯就出去了。
欧阳庄主还在巴巴地看着他们祖孙,想问又不敢问。
南宫灵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当即问道:“前辈是想以毒攻毒吗?”
虚竹点头,旋即告诉他们,情花之毒天下难寻,只有在定西与秦州交界处的一处山谷间才有。
那座山谷名叫绝情谷,里头住着一个隐世修道的家族,向来不与外界接触。
“这个家族复姓公孙,在那绝情谷中隐居了几百年,以情花花瓣为食。”
南宫灵听到这里,忍不住猜测道:“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断情绝爱吗?”
结果虚竹摇了摇头,说:“情花花瓣是无毒的,有毒的是它枝干上的刺,绝情谷公孙氏,也只有在惩罚谷中弟子时,才会用上情花刺。”
“自然,他们也有这情花毒的解药。”
可定西与白驼山实在不算近,就算是虚竹,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去到那绝情谷,给欧阳锋求得一枚解药。
只能另想办法。
“我三弟曾在偶然间,去过那绝情谷,这神秘的情花之毒,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的。”虚竹叹气,“当时他还带了一枚解药给我瞧,我对这情花毒颇有些兴趣,便碾碎了那枚叫绝情丹的解药,试图从解药成分反推此毒。”
那时他根据灵鹫宫医典记载,反其道而行,研究了一下情花之毒。
研究完后,还特地加到了灵鹫宫收藏的毒典中。
但他是从解药出发,推测的此毒,所以许多并不确定的猜想,并没有记录下来。
这也是为了李溯明明也学了灵鹫宫医典,却没认出这是情花毒。
他只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东西,不知中毒后的具体脉象。
只有亲眼见过且研究过绝情丹的虚竹,才能下这种判断。
可惜的是,绝情丹被碾碎后不久,里头的药力便流失了。
而炼这绝情丹,不仅需要许多只在绝情谷生长的草药,还需花上四十九日,才能成丹。
欧阳锋中毒一个多月,哪等得起?
求药不行,自己炼药也不行。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了。
“我虽潜心研究过此毒,但也不敢夸口,用这法子能有效。”他告诉南宫灵和欧阳庄主,“因为我当年研究到最后,发现这天底下能压制此毒的,只有‘断肠草’。”
情花罕见,但断肠草并不难得。
至少在苗疆那一带很多见。
它是出了名的剧毒,不认识它的人出入苗疆,若是不小心被它的叶子划破身体,那必死无疑。
“断肠草好湿喜阴,白驼山这里不好找,但昆仑附近应该有。”
“我已让阿溯通知宫中旧部,尽快采摘,送到白驼山来了。”
南宫灵一听昆仑才有,登时急了:“那明晚之前,能送到么?”
欧阳庄主也面色发白,喃喃道:“从昆仑采药,再送来,再快也要五、六日才行,我弟弟恐怕等不到这断肠草,便要断肠了……”
他说完,整个人便陷入恍惚,差点跌倒在地。
南宫灵虽然也很担心,但还是比他冷静不少。
她相信虚竹肯定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果然,虚竹笑了笑,道:“宫中旧部出手,三日之内,定能寻到断肠草送来,在那之前,再为他延两日性命,我还是能办到的。”
“只是那两日里,他心中爱欲,万不可再被引动了。”他说到此处,终于停顿片刻,“人心是世上最难控制的东西,为了万无一失,到时我只能以秘法,暂时断绝他的气息,令他陷入假死。”
从各方面来说,虚竹之前的形容都不算夸张。
这确实就是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但欧阳庄主咬了咬牙,表示没问题,都听前辈安排。
虚竹:“好,那明日这时,我便唤醒他,等唤醒他后,你们兄弟可以说会儿话,等你们说完,我再动手。”
他没明说,但其实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断肠草没用,或者欧阳锋承受不了以毒攻毒的痛苦,那明日这时候,差不多就欧阳锋最后一次见这人世了。
欧阳庄主有没有听懂不知道,但南宫灵反正是听懂了。
她张了张口,想问那她到时候能不能也跟欧阳锋说几句话,可话到嘴边,想起情花之毒最忌动情……
算了,她垂下眼,觉得自己还是少祸害人家一点为妙。
于是咬住唇,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交给欧阳庄主。
“这是他借我的。”她说,“我原想等他下回清醒亲自还给他,但现在看来,还是交给欧阳庄主比较好。”
欧阳庄主很疑惑:“这是什么?”
南宫灵便打开锦囊,拿出里面的通犀地龙丸,道:“他说是白驼山的传家之宝。”
欧阳庄主皱着眉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我白驼山并无传家宝,我更是从未见过此物。”
之前在天山,她跟李溯提起这通犀地龙丸时,李溯就曾说过,此丹珍贵,可抵欧阳家半座矿山,若真是传家宝,不大可能传给欧阳锋。
李溯还说,此丹主药出自星宿海,且只能在星宿海炼制。
当时她听完,心中就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如今再听到欧阳庄主这么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哪里是什么传家宝,这就是欧阳锋去星宿海驭蛇时,自己炼的。
所以当年他才会送得那么大方,她退回去时,他还振振有词,说他兄长绝不会因她拿了这东西就怪罪她。
他兄长都没见过这东西,当然不会怪她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炼的丹药说成传家宝,其实也很好猜。
那时他一心想要跟着她,与她比武切磋,自然要抬高这份礼物的价值,才好与她多比几次。
南宫灵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由浮出许多画面。
经年再见,他一本正经,说要给她看完整的灵蛇拳法;铁掌夜雪,两人在林中交手,他对她说,她可以用白驼山的功夫;大明湖畔,他夜半来访,送了她一场最盛大的烟火……
师兄总说他性格古怪爱计较,但他在她面前时,几乎从未计较过什么,反而患得患失,还要跟蛇诉苦。
“既如此——”她朝欧阳锋那边瞥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做了另一个决定,“我就等他解毒后,再还给他。”
欧阳庄主:“……也好。”
第二日傍晚,虚竹给欧阳锋输了些真气,将其唤醒。
欧阳庄主在屋内等候,而南宫灵没有进去。
欧阳锋醒来后,经虚竹和兄长告知,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想到南宫灵就心痛难忍。
他也知道了自己眼下只剩这一日确定的性命,剩下的事,得看运气站不站在他这边。
欧阳庄主原本以为,以他性格,会很难接受此事。
岂料他听完,竟意外地平静。
也没问南宫灵在哪。
但到了虚竹动手,以秘法促其假死之际,他突然抓住兄长的手,偏头道:“阿兄,你能帮我给灵姑娘带句话吗?”
要不是虚竹还在,欧阳庄主真想大喊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惦记你那灵姑娘了!
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欧阳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令他不得不点头。
“好,你说。”
“不论我死于情花毒,还是没能从以毒攻毒里熬过来……”大约是因为又想到了南宫灵,话说一半,欧阳锋已然疼痛难忍,可他还是说了下去,“都请告诉她……”
“告诉她不必……不必自责,我喜欢她……我……不后悔。”
他剧痛难当,说得断断续续,说到最后,声音是幽微。
可南宫灵的内功练到如今境界,站在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得她胸口发堵,一回神眼睫微颤,泪也随之滚落。
干嘛不后悔啊,她忍不住想,喜欢她的这些年,他半点好没得着,付出倒是不少。
要是后悔,还能少受些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