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入了森林, 却再也出不去了。看星星,星星不会指引我们方向。看太阳,太阳也不会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就一直, 一直,一直在大山里转圈,永远永远地迷失方向。”
萨满声音愈发疲惫起来:“我们信奉万物有灵,信奉这座山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而我作为萨满, 可以和它们沟通。发现迷路之后, 我开始向山神祈祷, 期望祂指点迷津, 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 祂都没有再回应我。”
“我没有办法, 为了找到生存下去的路, 我亲手供奉出来一个新的山神。祂虽然在冥冥之中回应了我,但祂不再仁慈, 不再慷慨,不再把我们当成森林的孩子来爱护。”
“或许是我的无能与失格,导致我失去了和天地沟通的能力,让山神抛弃了我们,不再回应我们的祈求。祂再也听不见我的任何声音, 我只能……”
“不,你错了。”铃兰打断她, 纠正道:“不是山神抛弃了你们, 而是这座山已经死了, 原来的那个山神,祂也死了。祂不是不回应你,祂只是无法回应你了。”
经过苗儿村的事情, 铃兰对这里规则已经了解不少。
她旁观者清,虽然内情不了解,但抓关键抓得十分迅速准确。
听到铃兰这样说,萨满便沉默下去,一张树皮一样的脸上满是哀伤。
她缓缓道:“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赎我的罪。可是……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的族人都不应该被永远困在这里。”
“带我们回家吧,外乡人。”
萨满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铃兰的眼睛。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有点点的泪痕浮现出来,宛如清晨第一颗在树叶上凝出来的露珠。
其余人听着萨满沧桑的话,勾起往日悲痛无望的记忆。他们回想起往日在森林奔波寻找出路,却反复陷入无望的境地,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希望破灭之后再陷入绝望的痛苦。
明明知道家就在山脚下,家中的父母孩子就在部落里等着他们回来。
他们找啊找啊,等啊等啊,总是差那么一点,永远走不出森林。
一十年的光阴就这么耗去了。
也许当年离开家时,刚刚会走路的孩子,到了今日已经长大成人。
也许当年倚着门框,眺望他们远走的双亲,如今已经白发苍苍,皱纹遍布。
这些,他们都看不到了。
有人伏地呜呜痛哭起来。
悲伤的情绪会传染一样,哪怕是最刚强的人,此时也泪流满面。
王永柱看向铃兰,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到唇边只蹦出来三个字:“怎么办?”
铃兰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
就像一群小孩呜呜哭着求糖吃一样。
如果他们要求的是糖果就好了。
可惜不是,事情要麻烦得多。
铃兰能理解这群人想回家的心情,因为她也是要找哥哥回家的。
想到这里,铃兰心里也难过了起来。
哥哥是忽然不见的,说不定也像这群人一样,误入了某个地方,出不来。
她得想个办法快点找到哥哥才行。
不管十年,一十年,她都会一直找下去。
“行了,你们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铃兰转向萨满,“既然你说我能找回失落的神明,那你说,我要怎么找回来?”
萨满立时瞪大眼睛,欣喜看向铃兰:“你、你愿意帮我们?”
“我不是帮你们,我是在帮我自己。如你所言,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铃兰顶着脑壳上的小牛角和小白花,说话有条有理,丝毫不受影响,眼神还是那样清明。
萨满激动得胸膛不断起伏,她从身上掏出五条蓝白红绿黄的彩绫,缓缓嘱咐道:“这座山的山神虽然已经死了,但祂却不是我们部落唯一信奉的神明。”
“我们捡来白色的石块,在山顶垒成一个高高的石塔,成为祭祀神明的鄂博。每年,我们都会在山顶的鄂博上举行盛大的仪式,祭祀附近所有的神明。祂们都聚集在鄂博里,享受我们的香火供奉。既然这座山的山神已经死了,那就请你去到山顶,把贡品摆上供台,从鄂博处请回来一个新的神明,祂会保佑我们的。”
王永柱听了,就要接过彩绫,觉得这个条件很容易做到。但手伸出去,被铃兰阻止了。
铃兰看向萨满,问道:“这么简单,你们怎么不早去?”
萨满叹息道:“事情本来很简单,难的是,我们找不到去山顶的路。有好几次,我们就快要找到出去的路,反而是去往山顶的路,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办法找到。新的这位山神,好像不想让我们上山,祂有意阻挠,我们没有办法。”
铃兰听完,心里一分析,对事情的大致样貌就有猜测了。
这位新的山神也是个邪神,没有正神那么好说话。邪神为了乘虚而入,当然要想办法切断信徒和神明的联系。
毕竟真正的山神虽然死了,但是山顶的鄂博上,可还聚齐其他的神仙呢。
祂当然只能夹着尾巴做神仙,死都不能让萨满上山去。
也是个胆小鬼呢。铃兰想。
一旦确定对方是个胆小鬼,铃兰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个无比强大的神仙不会这么胆小。越是胆小,越是心虚,越是证明祂的弱小。
祂越发隐藏上山的路,就只能说明,山顶的鄂博就是祂的命门。
看来这个萨满心里还是很清楚的,不然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可惜她太老了,身体都和树根长到了一起,再也动不了了。
在萨满思考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时,她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不然,估计用不着铃兰,她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个事情。
想到这里,铃兰心里对她的崇佩之情更深了一些,觉得她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铃兰说:“好吧,我明白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去鄂博请回来一个新的神明,让祂给你们庇护。”
萨满咧着嘴,刚要露出笑容来,又被铃兰打断了:“不过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你说。”
铃兰问她:“到目前为止,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最睿智的人,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他长什么样?”
萨满一句话把王永柱给问住了,他下意识看了铃兰一眼。
铃兰一只手在空气中比比划划:“他大概这么高,比柱子叔还要高,头发这么长,比我的短,比柱子叔长。他总是穿着白色的外套,那是他实验室发的工作服。”
“哥哥的声音很好听,会给我讲睡前故事,会陪我踢毽子,还会给我编辫子。”铃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指着自己的发型,“这就是他给我剪的。哥哥说,这样可以一眼在人群中看见我,就不怕我迷路了。”
这是王永柱第一次听铃兰描述关于哥哥的事情,依旧感到无比头大,以铃兰的描述方式,哪怕描述上几十遍一百遍,还是没法弄清铃兰哥哥长什么样。
他叹口气,想替铃兰对萨满解释什么,但还没开口,就看见萨满一脸温和地看向铃兰,问道:“你的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商陆。”
萨满点点头:“好,我记住了。如果我看见他,会告诉你的。”
铃兰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因为她和许多人问过同样的话,但没有人给过回应。
王永柱听了,神色冷了下来,他心头不悦,说道:“你别骗铃兰!你根本不认识她哥哥!”
描述得这么抽象,谁能认识啊?
结果萨满应得一本正经,这不是明摆着要骗人吗?
王永柱忍受不了这种欺骗。
“我是不认识商陆,但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用眼睛看,我是用心灵看。”萨满看着铃兰,意味深长地说,“这孩子和你不一样。你放心吧,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的。”
铃兰听了直犯迷糊,觉得萨满这也太唯心了。
但她把这当成了萨满的善意,也不去追究什么,点点头。
和萨满的交易就这么达成了,铃兰和王永柱成为了这一十来人的座上宾。他们拿出狩猎的成果来招待铃兰他们,烤了肉,还吃了水果。
这是铃兰到众神陨落之地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一顿饱饭之后,刚刚冲进雨夜里的首领也回来了。
他们身上带着伤,但人数没有减少。
神谕之书说了,居住在这附近的人有办法对付刀劳鬼的毒,根本不怕刀劳鬼。
族群的人把铃兰的事情和首领说了,首领没有表示异议。
萨满才是这群人的精神向导,既然是萨满选择的人,首领也只有配合的份儿。
当夜,他们就开始准备在鄂博祭祀需要用到的贡品,给铃兰他们准备行囊。
因为铃兰说了,等这场雨停了,他们就要出发。
这场雨一共下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雨停了。
铃兰和王永柱离开之前,首领坐在铃兰面前,双手合十放在头顶,对铃兰说:“被萨满选择的勇士,既然你选择了帮助我们出发去山顶,请允许我代表我的族人,对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说着,他对着铃兰拜了三下。
铃兰拖着腮看他,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首领说:“希望你一路顺风。”
铃兰摇摇头:“没有别的叮嘱吗?”
“有……”首领沉吟了一会儿,“森林里的刀劳鬼会在雨天出没,但不用害怕,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他们的草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首领郑重地对铃兰说道:“如果在森林里迷路,不要相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