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这样?!
王永柱心头紧巴起来。
想出声提醒, 可喉头一紧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怕惊扰了什么。
他悄悄靠近,暗暗攥紧了拳头。
王永柱预想中铃兰被砍得脑袋落地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张屠户往前更近一步, 却没有对铃兰动手。
常年带着牛头面具, 虽然能让他避免邪神的污染,但隔绝日光和外界的联系, 已经让他目不能视物。可与之相对的, 是他的五感超乎常人的好。他眼里看不见铃兰的脸, 却能“看见”她的真诚和困惑。
张屠户放下了刀。
他安静盯着铃兰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嘴唇猛地抽搐两下。
铃兰听见他的声音响起, 嗓子眼堵着什么东西的感觉:“你……是不是听见了我的祷告,应声而来的神明?”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之前不是在小萍家见过她吗?
这么快不认识了。
铃兰不懂, 但她诚实:“我不是神明。”
听见这句话,张屠户本来灰白的眼瞬间更灰了些。
他继续安静盯着铃兰“看”了很久, 既不动作, 也不离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王永柱终于悄么声靠近了。
他正要挥拳打上去,就听见张屠户的声音一字一句肯定道:“不, 你就是我要找的神明。”
嗯?
王永柱愣住。
什么意思?
乱七八糟的。
神经病吧。
王永柱拽住铃兰的胳膊,低声喊了一句“快跑”。
张屠户又抬步往前追,脚步比之前任何一次追赶都要更急促:“你降下了神迹,你在我眼前消失, 我看到了。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你一定就是上天派来帮我的。”
王永柱不敢回头,只拉着铃兰跑。
忽的听见背后“哐当”一声, 张屠户扔开他笨重的砍刀,扑通跪下。
膝盖落在地面上,声音沉闷, 喑哑,却无法忽视。
王永柱听见了。
他停下脚步。
铃兰困惑看向他,刚刚还跑的,怎么忽然不跑了?
张屠户看他们,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隐隐青筋乍现:“如果……如果你们真如我说的那样,请你们帮助我。”
意识到铃兰他们已经停下来,张屠户脑袋垂得老低,几乎要含近胸口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声音听得很清楚。
“我想请你们帮助我,把祂杀死。”
铃兰看着张屠户,一时理解不了他说的“祂”是哪个他/她/它/祂。
王永柱盯着他,很久很久,久到目光凌厉了,却又维持不住瞪圆的样子。
他发话问道:“你为什么跪下?”
“我想请你们帮助我,把祂杀死。”张屠户终于说出他的心里话,“我想请你们帮助我杀死日及牛。”
话音刚落,他灰白的眼睛像个成熟后却被腐蚀然后爆开的荔枝,白中透着红的颜色。
张屠户惨叫了一声,捂住眼。
作为祂唯一真正的信徒,张屠户是唯一一个能真正接触到祂的人,因为只有信徒可以“喂食”,给祂提供能量。
张屠户的声音没有感情:“我是祂的信徒,被下了诅咒,不能叫祂的名字。”
一旦产生要伤害祂的想法,或者采取行动,就会受到伤害。
铃兰不明白,她问道:“你好奇怪,既然是祂的信徒,为什么要让我们杀死祂?不会是骗我们吧?”
“我……”
半晌后,张屠户只是嘴唇动了动,声音没逃出来。
亲眼看见他走进小萍家要带走老奶奶的样子,铃兰本能不相信他,只觉得里面有古怪。
如果主动走近这样的人,一定会被他的砍刀伤害到的吧?
铃兰不着痕迹打量被他丢弃的刀,估量了一下,张屠户是否有能力捡得起来。
或者说,他还有没有别的武器。
当铃兰在思考时,王永柱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她身前,声音却是对着张屠户说话,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祂无恶不作,你竟然要当祂的信徒,你帮助祂为非作歹,杀害人命,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帮你!”
铃兰微微心惊。
她从来没听见过王永柱这么生气的声音。
哪怕是在电视上,在接受案件采访时,他的声音也平平缓缓的,好像没有情绪一样。
她还以为他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呢。
没想到,他竟然还有生气动容的时候。
张屠户还是跪着,他狠狠磕了个头,声音用力到发颤:“因为祂为非作歹,杀害人命。所以请你们帮帮我。”
“可是祂杀死了你的父亲!”王永柱冲上去,也不管张屠户对他而言危险不危险,一拳打上他的脸。
张屠户本来就挂彩的脸瞬间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王永柱咬牙切齿:“你竟然当邪神的走狗,你真是……你真是令我感到恶心!”
他揪着张屠户的领口,拳头差点又要落下。
张屠户没有还手,用剩下那个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看”王永柱。
“因为……因为村民需要吃肉,要活下去。”张屠户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平静的陈述事实,“所以我成为祂的信徒,成为信徒,才能割肉,就这样。”
王永柱本来要挥下去的拳头在半空停住,突然就挥不下去了。
是啊,村民没有粮食,需要吃肉,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打起来?
铃兰让邮表畷扯了路,三个人出现在现实的路上。
此时他们三人在一处长满粉色小花的矮坡上,也不知道是在哪里。
众神陨落之地如此的混乱不堪,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地点,也不知道季节,铃兰也无从分辨这些花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横在粉色小花上的那把被张屠户扔掉的砍刀,分外碍眼。
她抬头看向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别打了。”
张屠户回应她的视线,他的眼睛不知道怎么表达恳求这个表情,嘴唇一直哆嗦,重复道:“帮我,你帮我。”
“好,我帮你。”铃兰答应得一点都没有犹豫。
她说道:“我虽然不是神明,但我确实有办法,不过需要你的帮助。”
张屠户愣了一下,王永柱也愣了一下。
就……
这么草率的定下来了吗?
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
张屠户忽然脸嘴上也没有动作了,只是僵着。
王永柱颇为不赞同的脸色,走向铃兰,压低声音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铃兰反问,“我们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来的吗?”
“……”是的。
王永柱哑口无言,随铃兰去了。
张屠户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向铃兰,摸摸被打得很痛的鼻子,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走了没多远,他来到铃兰面前,问道:“那么……我该做什么?”
铃兰说:“其实很简单,首先我们需要唤醒另外一个神明,利用神明来打败神明。但是我们现在缺少唤醒神明的祭品。”
说完,她就朝张屠户伸出手来。
手上上还横着被她在山洞里自己割出来的伤口,经过这几天,微微结痂了,但刚才一顿逃跑,又撕开来,微微沁出血。
张屠户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顿了好一会儿,说:“你流血了。我给你包扎?”
怎么跟王永柱一样迟钝。
铃兰叹气,她真的不喜欢解释这么多啊。
“你的粮食和村民不一样吧,给我五谷,我就可以唤醒祂了。”
原来是这样。
等等。
张屠户僵住了好一会儿,忽然仰头起来,哈哈大笑。
他既不回应铃兰的话,只是笑,笑得山间的鸟儿都惊了起来,四处乱飞。
疯了一样。
铃兰和王永柱这次都看不明白了。
笑着笑着,张屠户眼角都流出了泪。
“笑什么?”铃兰问。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你没有五谷?”她紧张起来,“那完了,还得想办法找。”
“不,我有,我有。”张屠户连着说了好几声。
他轻声强调着:“有的,我有的。”
“五谷母,我记得,我记得祂,以前每年丰收的时候,我们都会用五谷祭祂,感恩祂的恩赐。但是我吃的是熟的五谷,熟的是不可以当祭品的,生的才可以。”
铃兰一脸生无可恋:“那还是完了。”
“不,没有完。”张屠户脸上的笑意一收,“我现在吃熟的,以前吃生的。”
五谷是日及牛给的。
祂让村民割肉,自己却偷偷藏起地里种起来的粮食。
作为祂的信徒,张屠户必须要保持清醒,所以不能吃肉,祂只能把五谷赐给张屠户。
一开始给的是生的,张屠户自己煮熟了吃。
但后来,祂知道张屠户做的事情之后,就宁愿花费力量把五谷煮熟也不给生的。
“我把五谷当成种子,藏起来了。”张屠户那灰白的眼睛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痛快和得意
“竹筒装五谷,红纸封去,上香三柱,碗筷五副,供于桌前,我记得……不过,”张屠户笑了起来,“红布也可以,劈来三根树木作香。碗筷不用计较,你们摘来喜树的叶子做盘,枝叶做筷,五谷母也是接受的,祂不讲究这些,她什么都不讲究。”
他又犹豫起来,哑住半晌:“后来,发生了污染的事情,我们试过祭祀祂,再次寻求祂的庇护。但是祂没有再回应了,这一次,祂真的会回应吗?”
灶王爷给的消息还没错过,铃兰靠祂的嘴巴逃过了好几次危机了。
铃兰说:“你可以选择相信灶王爷。”
灶王爷?
也好,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张屠户说:“你们先把供台准备好吧。祂现在还在休息,你们不会惊醒祂,不过一会儿就该醒了。”
他自己没有要动的意思。
铃兰和王永柱不明所以,但也按照他说的,用最快的速度把五谷母的供台搭了起来。
都准备好了,就剩下五谷了。
张屠户眯着眼睛,看着搭起来的祭台,没急着给五谷,而是缓缓道:“一开始,我把五谷装进竹筒里。被发现了。后来,又藏进石壁里。被发现了。埋进土里。也被发现了。”
“最后,我把种子埋进了一个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非常非常,非常的安全。”张屠户认真的重复。
铃兰笑了起来,松口气,再次朝他伸手:“那你给我。”
“好,我给你。”
张屠户忽然走近那把被他扔掉的砍刀,弯腰捡起来。
见他忽然提到,王永柱刚刚松懈一些的防备心立即拉满。
只是没想到,拿起刀的张屠户,一刀砍向他自己。
他的肚子。
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不多,但有一些溅到铃兰的脸上,很热,很黏。
她擦了血,“你干什么?”
张屠户回头,看向她,从肚子里掏出了一个沾血的皮缝的小袋子。
他笑着,把小袋子递给铃兰。
“拿好,这是我藏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