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话 牵连与心思

今日这一番交谈,喻佐在香道上天赋与见地,可以说是天歌目下为止所见过的人中最值得称道的。

便是先前的徐陵,也不比喻佐触类旁通的能力。

这种才能,根本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有这样的人在,当年的制香司又怎么会一直走下坡路,乃至于到最后差点沦落到被皇帝连衙司都一并撤除的地步?

还有喻佐明知自己身中毒物,却浑然没有解毒求生的意思,且不说他自己如何想,难道将喻佐当作制香司未来接班人的方古就不担心吗?

自家徒弟这病症缠身的样子,天歌不相信方古会一点不关心。

疑窦生出,探查真相的念头自是随之升起。

但查归查,天歌却并不想将徐芮牵扯到这件事中来,默了一瞬,她叮嘱徐芮:

“今日这件事便先到此处,事涉官家衙司,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莫要惹祸上身。方才临出门前,喻佐叮嘱我关于他身子的事情……”

天歌的话没有话说完,但徐芮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放心,今日制香司种种,我都会烂在肚子里。”

与徐芮作别之后,天歌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径直着吴叔驱车去了醉仙楼。

年关事多,此时寒山仍在楼中忙着处理分舵事务,听闻天歌来意,不由放下手中活计:

“关于方古和喻佐这对师徒,倒是确实有些事情可说。”

说着寒山将自己现下已知的旧事一一道出,天歌这才知晓,原来二人之间另有一层关系。

制香司虽是官家衙司,但不似寻常衙司的择优拔擢,而是靠着师徒的关系一代代香技往后传承递交,所以每一任新司正,都是先头那一任司正的弟子。

譬如如今的司正方古,便是前任司正的亲传弟子之一。

之所以说是之一,是以为前制香司司正与以往的司正不同,从普通弟子中筛选出了两名亲传弟子,其一便是方古,而另一个,则是天歌全然不曾料到的前朝大香师归有荣。

“彼时前司正有意将司正之位传给二弟子归有荣,但奈何归有荣此人并不喜埋首香道,反倒一心想着参加科考博取功名。最后甚至离开制香司,回到故里去参加加科考。无奈之下,前司正只能向当时的皇帝举荐了大弟子方古为下一任司正。”

“再说那归有荣,运数也实属不佳,一路乡试县试顺利,但在州试中却屡屡不地。后来适逢其妻有孕,家中再无资财供他科考,这归有荣便干脆带着妻子远归深山,期间为了家中营生,又开始制作香脂售卖。”

“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许是天分难挡,一心功名的归有荣随手制出的香脂,都能在外间掩过各大脂粉行的风头,随着温饱解决银钱钵满,连带着这制香的名头也就此传出,后来更有了前齐第一大香师的名头。”

“那时方古已经成为制香司的司正,而归有荣则因为当初任性离开,被师门逐出。当这名头从江南传到上都,方古更是因此好一阵生气,念说归有荣是用制香司从不外传的香方为自己谋取私利,请求皇帝降罪惩处。”

“然而谁曾想,不等皇帝下旨,南地便先生乱,归氏一家也因此遭受灭门惨案,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说完这些,寒山想起先前听闻,复又开口道:

“我听说当初归家其实还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说起来公子还是那女子的救命恩人。”

知道寒山说的是归云岫,天歌遂点了点头:

“归姑娘如今正在上都徐记的花坊中做香师。当初归家灭门案是潘炳涵背后下的黑手,因为归有荣上山采摘花材的时候,无意撞破了他私藏兵甲的地方,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说到这里,想起当初临安之事,天歌又忍不住吐槽起来:

“归姑娘来上都,原是作为证人以证明潘炳涵蓄兵谋逆灭门归氏,可是这许久以来,也不知周帝在想些什么,潘炳涵人是押送至上都了,但却一直囚在罗刹司中不见问审,好似当初的谋逆案未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寒山在听到天歌这句随后之言之后,却略一沉吟道:

“若要论说起来,周帝这番拖延对归姑娘来说,却算是好事一桩。”

“怎么说?”

天歌闻言挑眉,但很快她便想清楚了个因由,“我明白了。”

当年方古以香方之事请旨问责归有荣,因为归家灭门才就此打住,如今若是知道归家还有后人,甚至还带着归有荣的毕生心血《归氏香方》来了上都,这对于一心想要光大制香司的方古来说,决计是不会放过的好机会。

尽管对熟悉《归氏香方》的天歌来说,清楚的知道这些香方并非归有荣从制香司学到的那些,但一张口全凭人说,如果方古真咬着这些皆是前任司正的私传,那归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且以归云岫如今和徐记的渊源,怕是连带着徐记都会被方古这条毒蛇一并拉下水。

想到这里,天歌也不由释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念及方才寒山说过的另一点:

“可是,这些跟喻佐和方古师徒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了这许久,寒山一直在讲的好像是方古和归有荣这对师兄弟的牵扯,完全没有提说过喻佐。

“这个喻佐,最先开始是归有荣所收的弟子。”

“喻佐是归有荣的弟子?”

天歌可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他现在缘何跟着方古,还即将成为下一任的制香司司正?”

按说这对师兄弟的关系,怎么看都怎么觉得方古没有道理对归有荣的弟子这么好吧?

“方古不喜归有荣,一是因为前司正的不公,毕竟他是打小养在司正跟前学香,而归有荣算是半路出家被前司正捡了回来,只因天赋极佳便有传位之意,方古怎能甘心?更何况还有后头第一大香师的名头,终归是戳到了方古的痛处。”

“但喻佐与归有荣之间的关系,说是弟子与师父,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归有荣像当初司正捡他回去一样,将在外流落无依的喻佐捡回了制香司。”

“在那之后没多久,归有荣便因为返乡科考而离开了制香司,他自己尚且无所依靠,再加上喻佐颇有制香天分,所以归有荣并没有带走这个弟子。”

“那时候曾有传闻,道归有荣离开制香司,是方古从中排挤。为了自证清白,方古便亲自教导师弟的弟子喻佐,并收作亲传,这一来二去的,流言才逐渐消弭。”

寒山的话一句句落入天歌耳中,这些以往全然不知的牵扯,让她实在感慨造化弄人。

换做以往,她就是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方古、归有荣和喻佐三个人之间会有这样的渊源。

不过方古收喻佐为徒之事……

天歌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寒山:

“方古对喻佐这个徒弟如何?”

“这些倒是不知。”先前侃侃而谈的寒山闻此摇了摇头。

前头说的这些事情,还是当初天歌查归有荣的事情,揽金知道后着人暗中查看,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与方古和喻佐的关系,所以寒山在天歌此刻问起的时候,才能极其熟悉的说出来。

而喻佐与方古的关系,当初因为与所查之事无关,所以寒山并没有过多关注,如今问起自然就不知道。

但查探这样的小事,对揽金阁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公子若想知道,我这就派底下人去查,明日便能有个结果。”

听寒山这样说,天歌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有劳寒山叔。”

方古最先一开始收喻佐为徒的心思便不单纯,按照天歌对此人的了解,纵然归有荣已死,可方古对喻佐怕也不见得真如外间所传那样殷切关照。

她甚至忍不住猜测喻佐中毒的原因。

天歌猜不出对于一个即将接任制香司,且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年轻人来说,除却如今压在他头上的那一位,还能有谁能让他明知中毒却不愿改变当下的境况。

如果喻佐真的受到方古掣肘,或是这对师徒离心向背,那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揽金阁的蛛网不容小觑,天歌几乎是在第二日一早出门之前,便收到了成伯递来的消息。

看完面前纸笺上所写的内容,天歌挥了挥手,成伯便闻弦知意,将纸笺放入炭盆之中,那薄薄的一张纸转瞬化作飞灰不见。

搅拌着面前的骨汤,天歌轻啜一口吩咐:

“有劳成伯帮我写一份请帖送去制香司,便说徐记春香拟春节当日销售,此前还望制香司的大人抽空,拨冗前往徐记花坊核香验香。”

这日一早,制香司的衙司刚开,喻佐便收到了请帖。

徐记春香新售的日子是往年一如既往定下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按照今年的规矩,提前主动请制香司核香也是该走的流程。

所以喻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下了这件事。

“还望转告徐记和林花师,制香司腊月二十八正式年沐,不出意外本司会在腊月二十七日前往徐记花坊核香。”

看着递贴之人离去,喻佐重又打开那帖子看了几眼,这才将之随手放在了几案上,便重新研究起手中的香料来。

昨日一场相谈,不光是天歌感慨颇深,喻佐自己亦是觉得畅快淋漓。

许久以来,再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让他看到不一样的新奇,也没能再让他生出源源不断的要在制香之路上再进一步的欲望与勇气。

这些年来,他依旧喜欢研制香脂,但这种喜欢,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纵然向往着蓝空,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再摆脱禁锢,那份喜欢便打了不少折扣。

可是昨日之后,他好像重新找到了十多年前,那个人以神秀造化的香脂引他走上这条制香之路的感觉。

想到这里,喻佐忍不住绽出笑意,可是很快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打开,一道枯瘦的身影从外头进来,喻佐忙不迭将手边的器械往下层格挡中一放。

属于司正和两位副司大人的花室可根据个人习惯自行布局,喻佐的这番动作恰好被前方的陈列架挡住。

“师父。”

素帕掩唇咳了两声,喻佐从木台边绕出,上前几步给只及自己肩膀高的老者行礼。

方古随意嗯了一声之后,在室内扫视一圈,这才将目光落在喻佐身上:

“天气一冷,你这寒症便犯重,过会儿我让小童给你煮些姜汤过来去去寒。不过你自己也该注意些,纵使不出门,衣服也该多穿些。”

“谢过师父关切,弟子会注意的。方才只因屋内火盆烧得旺,这才没着大衣,是弟子疏漏了。”

方古点了点头,在花室内踱了两步,很快瞧见被喻佐放在桌上那张拜帖。

摊开来扫视一眼,嗤声:

“这徐记倒是知礼懂事的。比朱记有眼力见儿。”

如今制香司因着那晚喻佐在宫宴上的表现水涨船高,方古说话也逐渐硬气起来,本就对民间脂粉商瞧不大起的他如今更是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而这些脂粉商中,最不受方古待见的,便是卢贵妃有意提拔的朱记脂粉行。

喻佐尚未接话,便听方古再次开口:

“你准备何时去徐记核香?”

喻佐攥着帕子的手一紧,温声垂首一如平素:

“二十八年沐,此前弟子准备专心研制制香司的新香,所以暂定核香的时间是二十七日。”

说着,喻佐微微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师父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三大脂粉行,朱徐苏。苏家平平碌碌,宫中那位既然得了朱记,那徐记这边最好握在咱们手中。若那些商户去狗咬狗,我看宫中那位还要如何打压制香司。”

方古说完这话冷笑一声,看向喻佐:

“我这意思你可明白?”

喻佐颔首敛眉收目,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

“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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