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话 如此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定然会葬身火海。

毕竟已然抱着寻死决心的帝后二人,又怎会留下不足岁的孩童,去让那些叛军凌辱欺负呢?

可那个孩子的的确确被悄然送了出来。

悄然逃出寝宫的乳娘,奉命将幼小的公主送到了曾在皇后身边侍奉,却因犯错被贬的一个并不起眼的宫女手中。

那宫女带着孩子,听着乳娘的指示,在几个暗卫的保护下,将孩子从上都云阳,带到了一个没有人能想到的地方——

离新帝魏宁曾经的驻地西北最近的安阳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恰巧在安阳城外无人问津的小村庄,清河村中,生活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祖母么?”

说到这里,少女已经明白,为什么当年会被从上都云阳,被千里迢迢送到清河村,又为何会跟赵家结缘。

原来,从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牵绊。

“那名宫女带着你来的时候,母亲起先并不乐意多养一个孩子。”

赵海的声音有些晦暗,“直到那些人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天歌愕然睁眼。

养育一个亡国公主,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个会牵连九族的祸胎。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赵家没有必要这样做。”

如果真被查出来,受到可不是简单的牵连。

天歌很是不解。

没有人会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

用全族的性命,只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孩子。

赵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那是姨母的遗愿。”

带着孩子来的人,是宫女。

但提出委托的人,却是乳娘。

交托孩子的乳娘,在送出孩子之后,便从容拂衣。

拿着小公主身上从不离身的长命锁,决然回到了那座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皇后寝宫。

如何拥有这样决然的勇气,没有人知晓。

更没有知道,她为什么会踏上这条必死的绝路。

但正因为这样,后来的搜寻队在那坍塌的残骸中,纵然没有发现孩童的尸骨,却也依旧没人怀疑帝姬的死亡。

……

……

“母亲幼时,家乡遭遇饥荒,是姨母带着她四处逃难,她才得以幸存。最难的时候,姨母当街卖身,求得一碗热粥,才换得母亲一条性命。”

“母亲说,姨母护了她一辈子,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哪怕是后来母亲去安阳赵家做工,也是姨母先百般确认主家性子好,不会苛待仆婢,才同意她去。”

“长姐如母,尤其是姨母的意愿,她没有办法拒绝,也不会拒绝。”

恰巧那时,李氏即将临盆。

一切都好似命中注定——临盆的妇女,和不足月的孩子。

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

后来,交易与托孤,约定与消失。

便悉如李氏所言。

玉牌在手中变得温热,天歌收着手指攥了攥。

“那么,这些事情,您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李氏先前所说,整个赵家,如今就只有她知道这件事情了。

当年就连赵老太太,也是瞒着自己的儿子。

听到天歌的问题,赵海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某处。

“这个,就要从另一件事情说起了。”

……

……

年轻的时候,赵海其实并不似如今这般木讷寡言。

相反,他的一双手,是出了名的巧,一根普通的木头只要经过他的手,就会变成不同的花样来。

整个清河村的人,都说这样的一双手,用来在地里翻腾,实在是太过可惜。

但作为佃农,却也只能接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当年李氏年轻的时候,曾因编织花篮去卖,而意外与赵海结识,对他的这一手木艺,更是十分欣赏,遇到的时候,难免出言请教。

对于少女的请教,年轻的赵海每次都会耳朵发红。

但忽然有一天,少女却不再卖花篮,也不再出现在柳树下了。

直到暮色时分,他在回村的路上,发现了被绑在牛车上的少女。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曾经与他羞涩相对的少女,竟被兄嫂逼迫嫁给一个耄耋老者。

在他的帮助下,少女得以逃离。

后来,便成为了他的妻。

曾经的少女,即是如今的李氏。

但这场婚事,却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引来流言蜚语。

这让曾经在门风严谨的大户人家主母身边做过事的赵母很是不满。

尤其是这样的伤风败俗的女子,在成婚之后竟然三年无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赵母思虑之下,准备跟自己当初的主子求请,想要从正儿八经的安阳赵府抬一个知书达理的丫鬟,来给自己的儿子做平妻。

谁曾想,刚透出这个意思,李氏便传来有孕的消息。

这一次,一举得男,便是如今的赵禾嘉。

纵然再娶的事情不曾成真,但婆媳之间的梁子却就此结下。

对于这个不甚待见自己的婆婆,李氏有着满腔的怨愤。

尤其是后来赵母以李氏无德不配教养孩子为由,厚着老脸请求将赵禾嘉放在安阳本家作为家生子寄养,婆媳之间的恶战最终彻底爆发。

那一年冬天,赵母患上了风寒。

若及时诊治,其实不至于丧命黄泉。

可是那时候,赵海外出粜粮,李氏哪肯管婆婆的死活?

就这么耽搁下来,等赵海回来的时候,赵母已经药石无灵。

临死之前,在病榻上,咳嗽不停的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跟自己唯一的儿子说出了那个本要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

赵海还记得当时,母亲那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濒死的游鱼。

“儿啊,咱们答应人的事情,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是那孩子当初挂在脖子上的东西,若是以后她知道真相,或是宁夙姑娘找来,你一定记得,替娘把东西还给人家……咳……咳咳……”

“我这一去,这件事,就只有你媳妇儿知道了,娘不放心……她偏心云珠那孩子,也不是错,但咱们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就得护那孩子周全……”

昏暗的瓦房里,重病的老太太垂下了无力的胳膊。

坐在炕边的男子,就此知道了那如晴天霹雳般的故事。

……

……

安阳本家之所以答应养育赵家的幼子,是赵母将收了三年的礼,分成了十年的量,逐年在年节送到赵氏本家……

那用来换取少女平安的银钱,被用来换取赵家子孙的未来。

可是这样的谆谆之心,却成为婆媳之间致命的隔阂。

母亲的去世,让赵海处于全然两难的焦灼之中。

从丈夫的角度,李氏聪慧能干,又是他真心喜欢的人,所以他敬重她,也疼惜她。

可作为儿子,李氏无异于弑母的仇人,待婆婆冰冷无情,对性命视若无睹,让他不得不敬而远之。

他幼年丧父,家中就这么一个孩子,全靠赵母一力拉扯长大。

母亲的离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而这所有的罪责,都与她珍而重之的妻子脱不开关系。

然而,赵母去后,李氏的重心都放在了与宁夙交接之后的银钱上,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在意丈夫的变化。

隔年搬到青城,更是醉心于云来居的生意,分不出精力去在意赵海。

就这么几年下来,等她有所觉察的时候,已成了如今夫妻离心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男子将头埋在弯着的双臂之间,天歌向前走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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