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话 我有一计

【7月31修】

侯茂彦神色一凛。

胡承修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大周与大金相交多年,礼部官员必备的能力之一便是通习金人言语,以便在大金前来朝觐之时能与金人直接沟通,由此彰显泱泱大国气势。

所以今日,那为首的黑衣人用大金话给其余几人传令之时,礼部出身的侯茂彦便明白了那些人的身份。

只是他没有想到,潘炳涵今日竟然敢派出亲信,以挟持翟秋云的方式来威胁清言以换他性命。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叫板了!

——不仅将掌管杭州府政务的不放在心上,更是直接向代表天子出行的他也敢杀。

若不是有反心,潘炳涵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侯茂彦只觉此事比先前军需私用的事情更严重。

“我要上奏陛下陈明详情!潘炳涵若真的要反,定会引起朝中大乱,尤其如今大金朝觐使臣正在上都,此事牵涉已经不仅是大周内务,更有大周和大金两国关系,断然不能贸然处理!”

“此去上都,一来一去最快也要十几二十日,等到侯大人的奏折送上,只怕侯茂彦造反的消息也传到上都了。”

胡承修冷笑一声,这就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文人的原因。

迂腐迟疑,规矩犹豫,一思二索,直至错过最好的时机。

“潘炳涵杀你不成,自然料想得到你接下来的举动。再加上归家女从他手中逃出生天,以他的性子,侯大人觉得他会坐以待毙,等着朝廷拿着证据派兵围剿他吗?”

“不用猜也知道,潘炳涵举兵起事就在这几日。等到侯大人上达天听,只怕整个杭州府都姓潘了。”

一句一句,胡承修那不掩嘲讽的话像鼓点一般,就这么敲在侯茂彦的心上。

然而侯茂彦这次却没有顶回去,而是阐明利害:

“此在大金朝觐的关键时间,使臣仍在上都,如此轻率处理,若是由此导致两国交恶,谁担得起这个后果?”

“潘炳涵造反在先,大周镇压在后,便是对上大金使臣也不理屈。若是大金借此生事,那倒是正好,北地的镇西军有十二年没动过手了,此番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胡闹!战事怎可轻言!”

侯茂彦对胡承修的轻狂之言很不赞同。

“战事一起,那便是生灵涂炭!北地这些年刚安定下来,百姓安稳日子刚过了没几年,若是贸然举兵,届时得有多少无辜之人受此殃及!”

“按侯大人这么说,只有北地百姓的性命才金贵,江南百姓的性命就不算命了。等到潘炳涵真占了杭州府乃至更多的江南州府,届时大周是为了避免战事将这些地方都拱手送上,还是派兵镇压?”

将自己手中的剑“砰”地一声放在桌上,胡承修看向侯茂彦。

“武为止戈,非为穷兵。此刻侯大人不及时决断,日后会有更多百姓因你的迟疑而殒命。”

此话一出,整间客房顿时变得有些压抑沉闷。

就连翟高卓面上,也显出几分凝重。

作为朝廷命官,他很能理解侯茂彦的考虑,这是从大局出发该有的顾虑——潘炳涵身份特殊,不仅是金人,更是林齐留下来的官员,若是动了他,最坏会致使大周内外难安。

万一大金借机发难,陛下想动的那些地方官员也由此人心惶惶,届时将很难收场。

这不是侯茂彦的怯懦,是如今的处境本就如此为难。

但对于胡承修的话,他却也没法反驳。

潘炳涵若真的起兵,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杭州百姓。

一边是他守护十年承平日久的烟雨水乡,一边是他所效忠的大周朝廷,不管怎么选,都难得轻易两全。

望一眼面露不屑的胡承修,再看看两位忧心忡忡的朝中官员,天歌心道好笑。

胡承修看起来与翟高卓和侯茂彦二人同仇敌忾,实则却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尤其是侯茂彦,被胡承修卖了却还仍不自知——

若要仔细追究起来,逼得潘炳涵此时出手的人,可不正是对面义正言辞的那位?

昨日屋顶一战,若非他话里话外刺激潘炳涵,表示自己会将所知之事说与侯茂彦,让作为绩考官的后者以大周律法对潘炳涵论处,潘炳涵也不会被逼的狗急跳墙。

换言之,翟府今日这一场大闹,其实都是胡承修在后推波助澜。

潘炳涵若真的举兵,亦有这道貌岸然之辈三分功劳。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此事逼得如此之急,但终归心思并不简单。

或许胡承修对侯茂彦没有恶意,但也不见得是真的为侯茂彦好。

但是这话她却不能说,因为一说,不仅会招致胡承修的不满,更不可避免地要提及昨日之事,而后再提起自己为什么会与潘炳涵之间生出嫌隙。

为了免除自己的麻烦,天歌只能看着这二人窝里斗。

反正跟她没有关系。

但是胡承修却不知为何,好似看出了她在旁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反而直接点了她出来:

“林花师对潘炳涵先前的事情查得如此清楚,想来对于这事也早有打算了吧?不知林花师有何高见?”

天歌本想直接送他“没有”二字,谁曾想胡承修这话说完,众人顿时齐齐朝她看来。

就连侯茂彦此刻也不顾她这个外人,抬手请教:

“敢问林小哥高见。”

方才天歌说完潘炳涵的事情之后,侯茂彦便对这个少年人刮目相看。

那些他没有查到以及来不及查的事情,都被这个少年人娓娓道来,此刻他的确也想听听天歌到底有什么好主意。

翟高卓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当她不敢说,此刻也开始为她鼓气:

“你莫要怕,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的就是,就算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天歌若再藏拙,就显得有些故意拿乔了。

是以她想了想,眼珠微转,说出了一句让众人都意料不到的话来。

“其实这件事,倒也不是难以两全。”

此话一出,侯茂彦登时面露激动之色,跟翟高卓对视一眼之后,他当即对着天歌拱手:

“愿闻其详!”

就连胡承修也带着几分玩味看了过来。

天歌这次倒是不避胡承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淡然开口:

“第一,潘炳涵虽是大金人,但他先前却是大金第一勇士布亥,此人从大金来到中原的时候,是以死囚身份。这一点胡公子也知道。”

这时候胡承修终于知道为什么天歌会看向自己了。

原来是想让侯茂彦等人以为,这些消息都是他从自己这里得知,由此不再关心他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胡承修错了错牙,啧,还真是好盘算呐。

天歌继续开口:

“大金汗王本就因为潘炳涵与自己的波斯美人有染而意欲处死此人,大金就算是以大周收纳此人作伐,那也该先去找当初为潘炳涵赐官的齐哀帝。”

“若是大金不计较这个,而是想要将潘炳涵带回大金处置,那这事就更为简单——如今大金来朝,尊大周为母国,那么母国代为处置一个死囚犯,又有什么可以指摘?若是大金不依,那就证明他们早就有不朝之心,就算没有今日的潘炳涵,明日他们也会以李炳涵、王炳涵为由头生事。”

侯茂彦连连点头,确实如此!

“第二,潘炳涵屯兵造反证据确凿,就算他是前朝官员,也没有道理因此忽视他造反的事实,就算他是皇子皇孙,造反也是一样该诛。若是有人因此而有微词,觉得朝廷打压前朝官员,岂不正说明这些人本就是非不辨?”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

“况且人之本性,乃是趋利避害,除非潘炳涵拉拢了各方势力与自己一道起兵,否则有谁会在这个关头,冒着被怀疑与潘炳涵勾结意图谋反的风险站出来,去跟朝廷说什么打压之事?”

“第三,相比于担心北地,眼下杭州才是最重要的。潘炳涵掌握着杭州府军五万兵马,而翟大人的衙役满打满算连百数也不过,如何可与之敌?况且潘炳涵身边还有那样一群黑衣死士,但胡公子这边白衣高手又有多少?当真动起手来,官府又能有多少胜算?”

天歌的层层分析剥盘,尤其是最后的三问,让屋内众人面上都微微凝结。

尤其是胡承修,他曾闯过潘炳涵府邸,对潘炳涵如今手上的势力,也有些微微摸不准。

这也是他如今不敢直接端了潘府的原因。

“若是先前胡公子所料不差,潘炳涵的举兵就在近日,那么我们最大的机会,就在这场雨。”

天歌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没有一点减弱的雨势,在带着几分晦暗的屋内,眼中有光芒微灼。

窗外雨声如刷,似是上天想要将这几个月来拖欠杭州百姓的雨水一次全部给足。

“若是潘炳涵想在这几日动手,定然会调用天目山上存放的兵甲,可是今日大雨,山路并不好走。天目山虽不如北地高山巍峨,但要在这样的雨势下取用大量兵甲,也会耽搁不少时间,是以这场雨便是官府最好的便利。”

天歌走到窗边,抬手推开面前的窗户,顿时瓢泼大雨被狂风挟裹而来,更有沾雨的树叶被吹到窗户边。

抬手拈起那片叶子,天歌看着守在外头的白衣人,慢慢半转过身来。

“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当先发制人主动出击,率先擒住潘炳涵,官府才能抢占先机,避免生出更大的动乱。若是大人们怕大金以他生事,留下他的性命就是了。”

“至于他手下的那些兵马,就得有劳几位大人想法子跟临近州府请求兵马增援了——两厢齐动,若是赶得快些,在潘炳涵的人马准备充足之前,镇压之兵也该到了。”

“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盼着这场雨能多庇护杭州百姓一些,多下些时日了。”

天歌轻轻翻手,手中的叶子从缓缓飘落,那转而望着窗外大雨的目光,也有些渺远微茫。

望着雨幕,天歌心中颇有些唏嘘。

晨间她想一探藏兵之处时,尚且苦闷这雨下得不该;但如今明白了如是种种,却又觉得这雨实在及时,甚至期盼它多留一时是一时。

由此可见,这世间事,是真的难用一言蔽之,更难以一论定之。

窗外光线比及屋内亮堂许多,从褚流的方向看去,透过天光刚好看到一抹侧身剪影。

记忆中昭懿皇后的身影好似又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眼前的少女跟她的母亲不一样。

比起昭懿皇后,小公主显然更坚毅,也更有决断。

如果皇后娘娘能看到小公主今日的样子,应当也会高兴吧?褚流握紧了手中长剑,心中隐有澎湃。

“胡大人手下高手如云,与那些黑衣人对战自是没有问题;但是没有皇命,杭州府向周遭州府借兵怕是难啊。”

翟高卓叹一口气。

天歌的主意是不错,可是借兵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一个府尹所能做到的。

周帝为了防止地方坐大,府尹连掌管本府兵马的权利都没有,更罔论染指其他地方州府的的兵力。

至于侯茂彦这个绩考官,虽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但这权力,却并不包含兵权。

这才是最为难的地方。

天歌弯了弯唇角,她能提出这个法子,自然不会是无用之招。

翟高卓和侯茂彦不能调兵,却不代表另一人不能。

先前翟高卓说出胡承修的身份以及另一个名字之后,她终于想起来,胡承修到底是谁了。

上一世,她没有听过胡承修这个名字,却听过罗刹。

当初卢光彦勾结西南势力叛乱,周帝率兵亲征,却身陷孤城,身边罗刹司护卫悉数战死。

眼见天地不应之时,刚从北地赶回,手中没有护符与圣意的罗刹司司正罗刹却领兵驰援,最终将周帝魏宁救了出来。

那时候卢光彦都快要气疯了,来她的小院时,整个人都比寻常更加阴沉。

只可惜当时她已时日无多,并没有机会知道那罗刹最终如何。

但她从卢光彦口中得知,那些人愿意出兵,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那就是罗刹接连血洗手握兵权的大将营帐,更以司中酷刑对之,使得其他人心生骇然,再也顾不得卢光彦的金银利诱。

彼时事关帝王生死,胡承修可以做到那么狠辣,如今情势虽然远不如当初危急,但天歌却相信,眼前这位罗刹司的司正,这位被周帝看重可与易相并举的官员,仍旧有这样的能力。

果然,沉吟片刻之后,胡承修看了过来。

“我去。”

“那就有劳胡公子了。两位大人和杭州百姓应当会非常感念你的恩情。”

天歌弯了弯唇角。

她有些期待,当魏宁知道自己看重的少年人无令便可号令各州府兵的时候,会是何等反应。

当然,她更期待大周朝中百官接下来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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