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夜空上缀着几颗小星，像光的碎屑在暗黑中游走，风从江面滚过来，携带了氤氲的水气和腥气，冰冷得刺得他耳尖发木，冻出红惨惨的颜色。
一辆救护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带飞起他的衣领。
他压低帽子，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夜半三更，他才到大门口。
占棏和陈太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手上拎着消毒剂全副武装地等着他归家。
占易很自觉地拉上了口罩，唇角微扬。
占棏怒气冲冲地对着他道：“你有本事翻墙出去，还回来干嘛！！”
陈太提溜两下消毒罐子的把手，雾状的消毒水呈现出放射状三角形的小伞，从占易的脚一路上移到头盖骨。
“您不是在门口等我呢嘛，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等我一晚上。”
他语气里没有一丝为他今晚翻跑出去这种不妥之举的歉意和愧疚，一点没个正经。
占棏气得两瞥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他怒吼道：“你上赶着去死，别拉着老子一起，有本事翻，今晚就别进家门！”
占易今晚心情好，要搁在平时，他肯定话都不讲一句，直接扭头就走。
“别生气，我回去自己隔离的，离您老要多远有多远。”
陈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转个身，后面也需要消毒。
占棏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知道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一拳头竟然没打在铁上，而是捶在了棉花上。
他胸膛起伏两下，怒气消下去不少。
“行，你就在房间里待两星期，不准出来。”
占易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
陈太：“好了好了，进门吧，外面太冷了。”
客厅里，投屏上播放着一部很老的抗日电影，占棏最爱看这个，他年轻时候是军人，后面退伍了，才下海经商的。
屋里灯光很暗，为观影效果，陈太把客厅的水晶吊灯都关了，只有投屏的光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流荡着银辉。
占棏坐在沙发上，手端着一壶茶，翘一个极为有威严气的二郎腿。
占易站着，手俯在沙发靠背上，准备和占棏说什么，他眼睛闪了两下，一时半会没吭声。
占棏慢悠悠喝一口热茶，说：“说吧，出去干嘛了。”
占易本来就打算说的，占棏一问，他也就没顾忌了，笑笑，直言道：“老头，我去找她了。”
占易的事，占棏知道得一清二楚，火爆全网的十七岁少年反捅视频，他能没看嘛。占棏是有血性的人，就这事，他觉着他儿子没做错。
至于那个小姑娘，他也不反对什么，占家也出情种，他父亲，他哥哥，都是喜欢谁，就是一辈子的事。
占易的母亲去世的早，占棏那么年轻，家财万贯，这么多年，也没想过再找一个。
占棏嘁了一声。
“找了又怎么样，你这混样，人家能真瞧上你。”
占易得意地哼哼两下，举出受伤挂彩的左手，微扬着下巴颌。洁白的纱布在手背处绑成了一个很小巧玲珑的蝴蝶结。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和人炫耀他最珍贵的宝藏。
“她绑的，她瞧上我了。”
占棏偏着头哼笑。
表面是不屑，唇角间却流露出来几丝，我儿子可以啊的细致情绪。
占易手撑了一下椅背，翻过沙发，坐下来，他看了几眼投屏上的画面。
有些认真地开口：“老头，我想去高考。”
占棏握着茶杯的手轻颤着。
他儿子学习不好，他知道，但是占易曾经是很优秀的人，他有机会去足球省队，陈教练说他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的足球员。
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可从那场车祸之后占易就败了志气了。进不了职业球队，做不了最好，他就干脆什么都不要了。
占棏稳了稳心神，先讥讽他：“你那个脑子考不上的。”
占易没说话。
占棏的心脏砰砰直跳。
这话是不是说重了…
他正准备开口弥补一下。
占易：“给我治治脚吧，踢不了职业，我也可以踢业余，等老了，踢不了球，我想开一家足球俱乐部，像你一样经商。”
他说到这，像想到什么好事，眼睛笑成弯，声音很温柔地说：“老头，我想和她有一个家。”
二月过去，三月来到。
春枝抽条，一场细雨后，天边的雾霭都散尽了，湛蓝的天阔一望没个边际，洁白的柔云装点其间，春天是一场风，刮去哪里，都是欣欣然的期许，和美好的祈愿。
小区刚刚解封没几天，街上已经有不少带着口罩的人出来散步，街道上偶有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和物资运送的车辆。
学校里还没接到正式开学的通知，尹则灵一整天对着电脑上网课。
房间的门紧闭着。
小区门口的广播循环播放着：“疫情防控，人人有责，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佩戴好口罩，接受测量体温。”
下午五点，一天三分之二的课程结束。
她惬意地伸了懒腰，没几十秒，电脑屏幕上，她的消息提示一闪一闪地亮着她的眼。
尹则灵移动鼠标，点开了对话框。
【你男人】：图片老婆大人，给我讲讲这题。
她唇角飘起，一个甜到心头的笑。
【灵灵子】：你等等，我看看题。
她点开图片，是一道几何数学题，她从刚刚收起来的一摞本子里，抽出一个草稿本，演算了不到五分钟，东西大致都出来了。
她又重新找了一张干净的白纸，把解题的过程一步一步的写出来，再用红笔在需要注意的地方和解题方法都写了出来。
最后，拍照，发送。
图片发过去两分钟了。
她轻咬下唇，等着他的回应。
她拿着保温杯，一口水喝进去一半，望到屏幕上，他最新的消息，差点没一口噗出来。
【你男人】：手好看。
她拍照的时候怕纸卷着，他看不到边角，就按着拍的，才把半边手拍了进去。
她长哼一声。
这个人…真不正经…
她放下水瓶，那边直接一个视频电话打了过来，她仓皇地赶紧跑到梳妆镜前面，手快速地把微乱的短发梳顺，又理了几下领口。
才回到电脑前，按了接听键。
她把水杯半举在脸前，挡住了他的一部分视线，她太害羞了。
尹则灵细声喃：“你打电话干嘛？”
占易撑着脑袋，懒懒散散的。他屋里估计开了空调，身上一件很薄的黑卫衣，干干净净，没有图案，小臂的部分卷起，露出一截紧瘦的肌理，清俊又痞气。
他书桌上的一摞书在屏幕里露出半边真身，远处的墙上挂着几张他们的自拍。
占易直截了当地说：“想你。”
他说得直白坦荡，没有一点羞赧和遮掩。
尹则灵有点受不住他这么满溢的喜欢，她半遮着脸，逃出摄像头，半俯在书桌上偷笑。
占易也笑。
过了好一会儿。
占易：“你想去哪里？”
尹则灵：“嗯？”
占易：“学校。”
尹则灵没有犹豫地说：“北城大学。”
“专业呢？”
“我想学心理学。”
“我以为你会学画画之类的。”
尹则灵露出一个很淡的笑，说：“只有美术生才能学美术的，我不是。”
刘丽娟不让她学艺术，她成绩好，刘丽娟说没有必要，而且学艺术花的钱多。
占易伸出手，食指抚摸着屏幕上的她的脸，从眉尾到下巴尖。明明没有实质上碰到她，她却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温度，是温热的。
“你漫画画得挺好的，不比专业的差。”
“占易。”
“我的漫画，是你买的吧。”
他没否认，嗯了一声。
“挺好看的，我都看哭了。”
他盯着她，很意趣地谈论着她画的惊天动地的狗血爱情故事。
尹则灵脸上一红，忽然有点羞耻。
她换了个话题。
“那你想去哪个学校？”
占易沉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又移开眼睛，沉声说：“回头和你说。”
尹则灵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
占易瞧出了她心里的想法，说：“别想那么多，你好好考试。”
“嗯。”
“周末出来吗？”
“出来干嘛？”
“约会。”
尹则灵笑：“去超市约会吗？”
小区虽然解禁了，但是公共交通和私家车仍然不许出行，街上也只有超市还开着，供应人们日常的生活必需品。
“而且又没有车。”
“你男人有脚，不比车慢。”
“吹牛。”
“下次带你试试。”
“怎么试？”
“我背着你跑啊。”
她刚想再接话，房间外，刘丽娟催她吃饭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
她还没开口和占易说。
他先敲了几下电脑的屏幕，直起身子，很痞地说：“亲我一口再走。”
她愣在原地，耳根在烧。
占易又敲了两下，催促道：“晚饭要凉了的，快点。”
他拖着调子：“快点啊…”
她没看他，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吻了一下电脑上沿的摄像头，吻完直接暗灭了屏幕，顺拐着出了房间。
占易靠着沙发的靠背，看着黑屏了的屏幕，手敲着桌子，一下一下，像他的心跳，怦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