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死白,街道瘦落。
尹则灵垂目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白袜底变得漆黑一片,湿得厉害,沾在脚底板上,混了地上的泥灰,黏黏的很不舒服。
她在思考着,一会儿回家要怎么和刘丽娟解释另一只鞋子去哪了,是说被狗咬掉了还是说不小心掉进下水道了。
她正失神。
空气中,悄然无声。
她身体突然腾空。
“啊…”她小小地惊呼。
占易把她抱了起来,手臂卡在她的腿弯,胸膛贴着她的身侧。隔着薄薄的衣衫,她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紧实的肌肉,热烫,有湿淋淋的雨气。
他力气很大,即使身上有伤,抱起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别…我可以走。”
他突然的举动,弄得她羞怯异常。
她的手肘轻轻抵着他的胸,刻意保持着距离,又不敢使重了力,他身上还有伤。
他纹丝没动,看了看她的脚,痞痞地扯了下嘴角说:“地上脏。”
他刚刚打人的时候,从开始到把他们三个撂倒在地,都没用手,单用的脚。
看到她鞋掉了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暗地盘算,一会儿要抱着她回去。
用手打人,手会脏。
脏了的手,不配碰她。
“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仍然在挣扎,她这辈子从没和一个男生有过这么过度的肌肤接触。
占易盯着她,勾出一个坏笑:“别乱动啊,动得我心痒痒。”
她想到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场景。
在二十三中旁的小巷子里,他和她说了一句。
你别叫啊,叫的我心痒痒。
就是这句轻浮浪荡的话吓得她扔了打火机就跑了。
这会儿再听见这句熟悉的话,那么轻曼,滚烫。
仿佛穿过了三年的岁月,回到了那个年少不知愁的初中时候。
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她,惦记她,惦记到最后,碰上的时候。
却说了一句那么不讨女生喜欢的话,又刺又脏,底下却藏着一颗热忱真挚的心。
她羞红了脸,真没再动弹,在他的怀里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手抱着胸,有点乖。
视线里,是他的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黑色的短袖,袖口下冷白的肌理,有力饱满。
她看着看着,觉得眼前有点模糊的发花。
太不真实。
他横抱着她,抬脚送她往家的方向走。
二单元的楼下。
他把她放在木长椅上,自己坐在一边。
相顾无言。
尹则灵的家在一单元,他们停在这儿,也是怕刘丽娟看到。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没直接让她回家,而是把她放在这里,她也没拒绝。
路灯下几只小虫打着圈圈,郁热的空气,不知名的小花在晚风中怯生生地摇摆。
他懒散地坐着,腿张开着,头发微乱,穿着的黑色宽松短袖,领口有点大,他锁骨上面的筋肉深深陷进去。
脸上有几道血痕,最深的那个在眉骨尾端。
她记得,他的眉尾处有一颗小痣。
像弯月旁的一颗小星星,此时也被血痕覆盖了。
尹则灵:“花夕还好吗?还有秦鹏。”
占易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看得见。
听陈南说,秦鹏在医院,还有花夕也被他们…
他们暑假的时候还一起出去玩过,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印象里,花夕和秦鹏都是很好的人。
占易从裤子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出他清俊的脸庞,眼瞳漆黑。
他单手拨了一个号码,递给了她。
“你和她说。”
屏幕上号码显示的名字是花夕。
半晌,电话拨通了。
“花夕吗?我是那个…尹则灵。”她握着手机,说话小心谨慎。
在她认识里,一个女孩子,遇到那些事,比被人打一顿,心里受到的伤害更大。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开口:“小白兔,这可是占易的手机号,你们这么晚了还在一起啊…”
花夕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说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样,活泼开朗,喜欢起哄,像个小太阳。
尹则灵突然心头发酸。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话,咬着嘴唇克制着情绪。
花夕停了一会儿。
她估摸也猜到了,尹则灵和占易在一起,他们被陈南算计的事情,那尹则灵肯定也知道了。
花夕:“小白兔,我没事的,就是被狗咬了几下,真没事儿。”
花夕坐在病床边,木头窗框子圈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夜晚,苍白的月亮居中,边上缀着几枚小星。
花夕一边和她讲电话,另一只手握着秦鹏的手,紧紧的,十指交扣。
纯白的被单打着褶皱,如她微敛的眉头。
没几分钟,电话挂了。
她丢了手机,盯着床上昏睡的人半天没动。
花夕以前一直当秦鹏是跟屁虫来着的。
干啥啥不行的跟屁虫,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学习不好,家里也没她家有钱,吊儿郎当的,就会跟在占易后面狐假虎威。
她有傲气啊,我可是班花,我这么漂亮,这么多人追,凭什么要喜欢你。
就这样,像耍着他玩一样的,使唤他,捉弄他。
却没想过要真正喜欢他。
可那些都是真的,陈南他们调戏她,欺负她。
秦鹏摔了凳子上去就是干。
被打到爬都爬不起来,嘴里喊的还是她的名字。他为了她,不要命,她都看得到。
病房里,药味和消毒剂的味道充溢,冷冽的让人心悸。
花夕摸了摸他的脸,弯着腰,吻了他的唇。
干燥,有血的味道。
静谧的病室里,她带着笑,温声说了一句。
“蠢货。”
尹则灵把电话还了占易。
尹则灵看了看他脸上的伤。
陈南他们说得那么严重,什么住医院…
他竟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几分钟前还又干了一场架。
是有什么自动修复的神奇能力嘛。
她在书包里翻来翻去。
上次陈曦月给她的那个爱心医疗包她似乎拿了几张创口贴出来,放在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找了半天,结果只找到一个,还皱皱巴巴的。
她有点近视,借着昏暗的路灯的光,把那张创可贴用手指展平。
身侧似乎有一道浓稠的视线一直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有预判地转过了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占易:“你干嘛呢?”
像个小老太婆一样…
尹则灵没有笑,她半捏着创口贴两边的防沾塑料纸,手半举在他脑门前面。
占易坐着也比她高出一截。
他低下头,去够她细软的小手。
原来是创口贴,她担心他的伤。
尹则灵一边贴一边交代:“只有这一个,能贴一个是一个。”
占易笑。
可以,挺精打细算的,娶回去当老婆怪合适的。
他垂着头,入目,是她的小脚,白袜子和小腿几乎同色,紫黑的夜色中,白的发光。
脚弓下却是染了泥水的袜底,黑的突兀。
“你把袜子脱了。”
“为什么?”
“脏。”
“我回去脱吧。”
她不好意思。
“嗯。”
占易:“在哪里撞上他们的?”
尹则灵一时没开口。
他终于还是问了。
她是宜城高中的学生,如果不去一些特殊的地方,大概率不会那么凑巧的就遇上他们。
所以,她该怎么说。
在酒吧遇见的。
为什么要去酒吧。
因为我担心你。
她的额头上突然被人点了一下,指尖的皮肉轻触,意识到是他之后,麻意瞬间充斥满脑。
“问你话。”
尹则灵支支吾吾地说:“就路上遇见的,小路…”
“他们说什么了?”
陈南那张嘴,他是见识过的,就跟下水道一样,又脏又臭。
他怕他们说了什么污言秽语,吓到她。
尹则灵在回忆着。
他们和她说过的话。
他们说和你有仇是因为我。
他们说,秦鹏和花夕出事也是因为我。
他们还说,你…打飞机的时候想的也是我…
她想着想着,愧疚与羞恼一并上头,从脖子一路涨红到了脸上。
占易看她这个反应,轻微地磨了下牙。
果然还是说了些脏话吧…
“说了荤话没。”
“什么是荤话?是…那个…醉话吗?”
她不懂,她还以为是那个昏迷的昏。
就像是人喝醉之后说的糊涂话。
“就是黄话。”
“有颜色的那种。”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有点窘迫。
细声如蚊:“我懂了。”
仿佛是说了的。
“我没听清,不知道。”
但她没承认,她怕他像从前一样,调戏她,让她复述一遍。
“哦。”
蝉鸣一直叫,绿叶成阴,在黑黢黢的地上涂抹更浓的重色。
小区的篮球场里,还是那几位少年,夜幕降临,成年人归家,他们仍然有用不完的劲,使不完的力气。
篮球撞击地面,一声一声,不规律的响。
他们没说话。
他没说要走,她也没说要回家。
好一会儿。
尹则灵的手虚握成拳,在大腿上一下下的敲。
焦虑症的反应。
“他们说,和你有仇是因为我。”
果然,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为什么是因为我。
从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她只知道,陈南以前和占易都是八中足球队的。
初三的足球联赛上,听同学说,陈南意外受了伤,就进了医院,一直到毕业都没再来过学校。
除了这些,她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扯上关系。
或者,像陈南说的…那些荤话…
占易听完她这句话,勾出一个笑。
意味不明。
“嗯,是因为你。”
他凝视她的脸。
苍白的小脸,光在轮廓处堆积,泛着羊脂玉石的光泽,瞳孔黑的像深夜的海,浪卷柔波,就那样把他也卷了进去。
沉沦着,溺毙也好。
他从前不信一见钟情,他觉得那就是见色起意。
遇见她后。
他重想一遍。
如果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的话。
他也只着她一个人的色,只见她一个人的情。
——他们说,和你有仇是因为我。
——嗯,是因为你。
他继续说:“红颜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