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被岐王妃的婢女唤走之后,所有舞姬都很亢奋。
住在霓裳院、清歌院等地的家妓们,除了被当作礼物送给宾客,或是年老色衰后发卖给牙侩,从无一人能够脱离贱籍,离开王府重获自由。而玉壶凭借其天生丽质的容颜、柔顺温婉的性情以及出类拔萃的舞艺,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米摩延一手扶着宝珠后腰,以免她练习下腰时受伤,一面殷切地叮嘱:“听到了吗?玉壶是获得公子的宠爱,才有此机缘。倘若你练好舞艺,得到主人垂青,那脱籍不是更加容易?先从金桂宴上活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宝珠已将身体伸展到所能忍受的极限,难受得龇牙咧嘴,表情毫无美感可言。但对米摩延的这番建言,她并没有予以回应。
今日她亲耳听过岐王夫妇的交谈,心中总是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玉壶为人和善,虽向她隐瞒金桂宴的真相,但宝珠理解她身为奴婢,有些隐秘之事确实不能交浅言深。
她还记得幼年时身边那名叫睿安的内侍,在向她提起“血涂鬼”后,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事后连名字都没人敢提及。
倘若玉壶能借此机会脱籍,成为嗣王的妾室,起码不用再去酒宴陪客。但事情当真会如此顺利吗?
练习完毕,浑身汗津津的宝珠掀开了食盒。这些惯于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嬷嬷,向来是顺风倒的墙头草,见谁得宠便着意讨好。今日给她留的飧食比初来乍到时丰盛多了,甚至考虑到她伺候主人归来时天色已晚,可能要吃冷饭,因此预备的是凉了也美味的菜肴。
一碟玉脍金齑,一碟剔骨鹅肉,一碟羊皮花丝,一碗冷蟾儿羹,还有两个螃蟹馅的毕罗。
“毕罗只能吃一……”米摩延话还没说完,宝珠已一口一个,全塞进嘴里去了。
“他钟情于戴玉臂环的观音,倘若我失之丰腴,戴不住臂环,‘杨柳小蛮腰’是活不下去的。”一句话,便将米摩延的嘴堵上了。
天色黑透以后,宝珠和米摩延二人又被传唤,前往夜宴上跳了一回双人舞,之后便返回霓裳院歇息了。这一夜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然而夜半时分,玉壶回来了。
她是被人抬回来的。岐王妃召见她后,斥责其“狐媚惑主、习染王孙”,带坏了世子继辉,命玉壶跪在庭院中反省思过。其后又命自己的心腹奴婢“打烂她惑人的嘴脸”。
家妓们常受掌掴、罚跪、捧碗等惩处,然而玉壶此次所遭受的伤势却是致命的。她的两颊被戒尺反复抽打,直至血肉模糊,以至于露出森白的臼齿,剧痛之下,人已陷入昏迷。
这伤势绝对无法自愈,玉壶的室友悲痛难耐,哭着给她喂水,那水却顺着腮部的缺口,混着鲜血流淌而出,无法入喉。
宝珠立刻想起李昱曾对妻子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只要能管住儿子不往祥云堂跑,随你如何处置。”岐王妃照做了。
两日之后,曾经明眸皓齿、花容月貌的美人已面目全非,整个脑袋肿胀青紫,脓血四溢,竟胀至常人两倍大小,仿佛落入洛河浸泡涨大的浮尸。前去探病的姐妹只瞧了一眼,便被吓得哭着仓皇而逃。所有人心知肚明,她是必死无疑了。
子夜时分,饱受折磨的玉壶发出濒死的惨叫。
诡异的是,那并非玉壶本人的嗓音,而是尖锐凄厉,仿佛从地狱深渊中传出的鬼物咆哮。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夜枭啸叫般的尖叫贯穿整个霓裳院,利刃般刺破夜空,远远地传了出去。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阴风惨惨,重伤垂死的女人重复着这句诡秘莫测的不祥话语,似预言,又似诅咒。
在有严苛避讳的王府,对太阳不敬必将引来祸患。惊恐的室友试图捂住玉壶的嘴,阻止她继续发声。伤者早已失去意识,然而那声音却从她扭曲变形的五官中挤出,从破溃流脓的伤口中溢出。所有听到这凄厉叫声的人皆吓得寒毛直竖,裹着被褥瑟瑟发抖。
宝珠和米摩延亦是如此。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两只冰冷的手紧紧相握,彼此从对方那里汲取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无论是美貌过人、性情柔顺,或是才艺非凡,在这场残酷的死亡游戏中,被迫参与者无论多么努力,达成上位者所订立的严苛规矩,最后仍难逃劫数。丰腴或纤瘦,热情或贞静,贤惠或妩媚,实则无关紧要,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改变游戏规则。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凄厉的叫声无孔不入地钻进屋里。米摩延嗓音颤抖,悄声问:“那是什么意思?”
宝珠低声答道:“那是周幽王亡国时民间流传的谶语:月亮即将升起,而太阳会陨落。当桑木做的弓和箕草编织的箭囊出现时,王的后裔便要灭绝了。”
玉壶濒死的叫声没有持续多久,外面来了几个侍卫,悄悄用枕头将她捂死了,而后把尸身拖出院落。一切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无边无际而寂静无声的恐惧。
米摩延眼底的绝望再度浮现,喃喃自语道:“她终于从这里逃出去了。”
宝珠问:“他们会好好安葬她吗?”
米摩延轻声说:“惯例是后门的人负责处理身后事,头发、牙齿,年轻女尸有很多可以卖钱的途径。”
宝珠默默地想:原来她不仅生前受狮虎剥削享用,死了以后,还会被贪婪的秃鹫和野狗所分食,由皮至骨,一丝不留。
宝珠再度望向房梁,思索桂花花神绿珠的选择。黑暗中,她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也这么想过吗?”
同样凝望着头顶房梁的米摩延,瞬间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图,他缓缓说道:“每日每夜,时时刻刻。”
“为什么没有尝试?”
米摩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害怕。佛经中说了,就算自尽逃离这里,像我这样的伥鬼也会坠入无间地狱,爬刀山剑树,抱赤烧铜柱,受镬汤煮身的苦刑。”
宝珠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是伥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来到这里,每一年的观音奴皆由我亲自传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领死都由我为其梳妆打扮。明知她们将遭受什么,却依然为一无所知的观音奴送行。为了苟活,我对她们犯下这些罪孽,难道不是伥鬼的作为?”
宝珠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这或许就是幸存者难以释怀的内疚吧。
“你绝非伥鬼,更没有犯罪,该死的另有其人。”宝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过一丝过错,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样身陷牢笼,同样为奴为婢,可听过她这番荒谬的话,米摩延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她当真拥有将他拉出地狱的神奇伟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热泪。
他哽咽着问:“我真的无罪吗?”
宝珠坚定地回答:“想想圣卦出现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萨选中的,是世上最纯真无邪的观音奴。”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坠向耳边,打湿了琉璃耳珰。是啊,在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他虔诚地祈祷,短暂地获得了一生中最荣耀的身份。倘若世间真有地狱,那么必有神佛存在。菩萨选中了他,他理应肩负使命。
室友静静地啜泣。就在玉壶命丧黄泉的这个夜晚,宝珠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她最终的下场将落得与绿珠一样,死前也要与这群灭绝人性的恶徒拼个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复一日的宴会照常举行。
剑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狮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于歌舞酒色之中,乐而忘忧。
李昱攥着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妇竟然不知会一声,就打杀了他最出色的领舞。想填补这种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卫身穿印有鳞甲的紧身衣,分成两列,迈着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乐师们奋力敲响大鼓,场面气势磅礴。是《秦王破阵乐》。
丹鸟跪坐在他跟前,向来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昱醉醺醺地问:“鸟儿,你因何发笑?”
“我笑这些布衣家丁沐猴而冠,竟敢佯装‘天可汗’的武士。”宝珠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
李昱不禁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少女出身长安宫廷教坊,理应旁观过供皇室欣赏的各种舞乐,眼光自当挑剔,非寻常可比。而太宗皇帝是所有李姓子孙心目中最崇敬的祖先,更是他们奉若神明的至高理想与精神寄托。
他含混不清地问:“那依你之见,这《破阵乐》应当如何……如何调整改动,方能配得上祖宗的赫赫功业?”
宝珠背脊挺直,侃侃而谈:“遥想当年,太宗陛下以弱冠之龄,手持巨阙天弓、四羽大箭,率军围困洛阳王世充。而后又亲率三千玄甲军于虎牢关击破窦建德,流血满袖,洒而复战。一战擒双王,威震天下,功盖八方。太宗陛下亲自设计了《秦王破阵乐舞图》,舞者达数百之众,穿甲持戟往来击刺,战阵排列瞬息万变。陛下还让最出色的武士持弓矢扮演自己,率玄甲军出战的雄姿……”
唐太宗的辉煌功业,对每个李氏子孙而言皆是耳熟能详、铭记于心的,然而再度听到赞颂祖先的语言,李昱仍感到热血沸腾,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与荣耀,仿佛那些震古烁今的战绩是他亲手缔造一般。
宝珠凝视着他自得其乐的恍惚神情,继续说道:“大王体内流淌着太宗陛下的真龙血脉,这里又恰是洛阳古战场,大王何不借此良机,复原当年的《秦王破阵乐》呢?就算没有数百人的规模,天可汗的霸业,岂是布衣舞者能表达出来的?”
李昱陷入沉思。因受皇权猜忌,岐王府一共只有先皇所赐的十具铠甲,均列入黄册详细记录。十个披甲武士,顶多表演一场《小破阵乐》,与心中所期望的盛景相去甚远。
宝珠已经猜到他所思所想,哄诱道:“不需真正的铁甲,只需纸甲、藤甲之类,命工匠塑出外观,再涂上玄色即可。祥云堂招待的宾客都是大王的死党,不怕他们随口乱说。就算传了出去,只是纸张、竹编一类儿童取乐的玩物而已,又有何妨?”
李昱豁然开朗,喷着酒气笑道:“好主意,你……你真是只聪明伶俐的小鸟啊。”他当即命令下人照此办理,不得有误。又叮嘱了一声:“莫让那扫兴的老妪知道。”
今年的极乐之宴,应该增添些新的有趣节目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