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是先皇长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故而深得父亲器重,赐“昱”字为名,意在期望其光明如太阳,照耀四方。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李昱自幼被视为继承人长大。然天有不测风云,兵变突起,皇室仓皇逃离长安,先皇惊惧之下病死途中。
神策军中尉、大太监程寿认为梁王性情柔懦,易于掌控。遂趁兵变之乱,暗施手段,将无人问津的梁王抬上龙椅。等他坐稳皇位之后,那位曾为先皇寄予厚望的长兄便成了心腹之患。为着兄友弟恭的美名,岐王被遣往洛阳,任东都留守之职。
李昱感恩戴德,立刻收拾行囊滚出长安。在宝珠印象中,这位远在东都的皇叔一向低调做人,醉心于声色,只对清歌妙舞、栽花种草感兴趣。玩物丧志换来了太平无事,只等安享晚年得个善终,让儿子袭爵。
皇帝对长兄的乖觉顺从颇为满意。多年前,曾特降谕旨,恩准岐王返回长安参与先祖祭祀,然仅此一次。
“靠近些。”李昱的命令打断了宝珠的回忆。他像召唤猫狗一样,晃晃两根指头。
宝珠稍一迟疑,便有人过来拉起她的胳膊,将她半拖过去。这人便是绑架她的案犯之一,那个耗子脸的男人。宝珠踉踉跄跄走进抱厦内,那人又故意踩着她的脚镣,使她无法站立。
李昱坐榻之侧,站着一名面容肥白的中年男子,见耗子脸如此行事,问道:“徐什一,这镣铐是何意?”
徐什一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解释:“回家令,这女子生性泼悍,曾用琵琶重创霓裳院的赵姑姑,为着大王安危着想,不能令她有可乘之机。”
“啊!那必须得盯紧了。”被称作家令的男子当机立断,命侍从去取一条长锁,连上脚镣,将宝珠锁在蟠龙灯的底座上。
宝珠被迫跪在坐榻前,李昱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用那双阴沉的眼睛仔细打量,沉吟道:“今年的相貌算不得顶尖,卸了浓妆,却是最有神韵的一个……”
此等羞辱简直难以忍受,更何况眼前这人乃是血脉相通的近亲。宝珠愤怒得手足冰冷,心道即便拼着同归于尽,扑上去赤手空拳将他勒死,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恐怕来不及出手,就被那徐什一给擒杀了。
她强忍着恶心,与这大伯对视,面上神色冷静如常,轻声提醒道:“大王好生面善,可曾在哪里见过?”
岐王哈哈大笑:“咱们当然早就见过面了!”
宝珠心中猛地一紧,心脏狂跳不止。她所说的见面,是指多年以前那次宫廷夜宴。那时她仍是总角儿童,如今已长成少女,面容体型皆已大变。难道他竟然丧伦败行至此,已认出她的真实身份,还特意派人去绑架自己的亲侄女?
李昱继而说道:“中秋巡城那夜,不就已经见过了吗?”
宝珠脑中一片空白,巡城之夜万头攒动,难道他当时便隐匿于人群,暗中观察即将下手的目标?回想当时,她只顾着与韦训互动,尽情享受被人仰望簇拥的荣耀,根本没有察觉到观礼人群中释放的恶意。
“气质虽有她的神韵,然而五官却有些让人厌恶的细节。”李昱打量完,松开手,不满地道:“尤其是这对耳朵。”
耳朵?耳朵?与肖似母亲的兄长相比,宝珠长得更像父亲,尤其是一对丰润的福耳。他在她脸上寻觅的是谁的影子,又是厌恶哪一方的传承?
听过主人的评价,徐什一立刻拔出匕首,按住宝珠后颈,只等岐王一声令下,便割掉让他不满的部位。
跪在众人之间的米摩延听到这句话,脸上血色尽褪,他冒险抬起头来,焦急地朝抱厦内张望。当年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责备,致使他被带走割掉了器官。
然而,这次李昱并未果断下令,犹豫了片刻,说:“罢了,让她梳垂挂髻,将耳朵遮住。”徐什一闻言,才收刀入鞘。
岐王年逾五旬,已经开始耳背,他问道:“重新说一遍,你叫什么?”
经历过刚才跌宕起伏的恐吓,宝珠神色木然,重复道:“我叫丹鸟,字龙女。”
李昱眼中陡然一亮,喃喃自语道:“天降丹鸟,河出应龙……”
家令董师光深知家主迷信,喜爱祥瑞之物,立刻低声附和:“文王受命,丹鸟衔书,是好意头啊。”
李昱被勾起兴趣,追问道:“你父母是何人?家在何处,谁给你起的名与字?”
宝珠坦然自若,答道:“我来自长安,罪臣之后,不知本姓。这名字是我在襁褓之中时,一位赤足道人所取。”
“赤足道人……”李昱沉吟不语。
官员犯罪,其家属常常没入掖庭、教坊为奴,其中不乏名门之后。眼前这女孩儿仪态端庄,应答得体,想来出身不俗。
家令董师光呵斥道:“无礼的丫头,在皇室面前,怎么敢以‘我’自称?”
宝珠不卑不亢地答道:“那赤足道人曾言,这孩子命格特殊,若以‘妾’‘奴’自称,恐折损别人福寿,因此自幼不敢使用谦称。”
李昱的呼吸声明显粗重起来。连续七年空虚的消遣之后,他似乎在这茫茫尘世中,觅得了一个令他心潮澎湃的预兆。
赤足道人——他曾听过长安的传闻,有一名神秘莫测的老道,曾在终南山下认出微服出巡的皇帝,并对贵妃的后代加以预言。机密的详情虽无从知晓,然而他预言万寿公主活不到成婚便会夭折,如今已经应验。这样能窥得天机的奇人,定然是李淳风、袁天罡之类拥有异能的方士。
梁王继位之前,曾遇到“白狐引路”的奇异征兆。那个从他手中硬生生夺走皇位的可恶男人,得到了天命的启示,方有此机缘。那如今的他,是否仍有机会扭转乾坤?
“你……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珍禽异兽吗?诸如白狐狸、苍鹰之类,能听懂人话的动物?”
岐王抛出了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但宝珠瞬间便洞悉了他的意图——这个男人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命。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破绽,心中暗自盘算应对之策。
宝珠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曾遇到过一头凶猛的猞猁,他自旷野中来,却对我言听计从,温柔备至。”
“哈!哈哈!就是这个!”步入暮年的岐王心绪激动,捏着坐榻边缘,借力猛然起身。
一个身世传奇、命格特殊的美貌女子,一头通灵的瑞兽。眼前这少女的姿色,固然远不及他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位绝世佳人,然她的野兽却更合心意。
“猞猁甚佳,猞猁是猛兽,比狐狸要强大得多。”他满意地说,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颤抖。
将双色芙蓉被盗的愤怒抛在脑后,李昱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再次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此刻,她脸上令人厌恶的细节渐渐淡去,而神似苦恋之人的一面逐渐浮了上来。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回忆她举世无双的高贵与妩媚,李昱心中无数次涌上酸涩胀痛之感。他暗自思忖:这便是老天对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与期待的回报吗?委实来得太晚了,近两年,他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李昱转头向家令发问:“那药的进度如何了?”
董师光连忙躬身回应:“药肆掌柜全家都锁来了,只因其中有一味珍稀药材,须得从深山中采摘,那名医尚未归来,主上请稍安毋躁。”
岐王恼怒地骂了一句:“采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就该将铺子里的囤货全部包下来。”
董师光不敢作声。在这东都洛阳,除了违禁物品外,岐王想要任何东西都易如反掌。只是这大乐散性质特殊,采办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打着他本人的旗号去采买。再者,他急于求成,服用来路不明的秘医猛药,万一出了差池,岐王妃岂能轻饶?
李昱发了一通邪火,祥云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低垂着头,面孔朝向地面。唯有面前的少女,虽身戴枷锁,却威严端庄,仿若一座沉静的雕像。李昱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绸缎般完美的皮肤,如同抚摸一只困于笼中的鸟儿。
宝珠感到脸上被炭火灼烫一般,耻辱如受黥面之刑。她用尽全身毅力,才勉强控制自己一动不动。
“丹鸟,你的柘枝舞练得怎么样了?”
“我资质平庸,仍在启蒙。”
“解开锁链,跳来看看。”
徐什一闻言,赶忙用钥匙开了蟠龙灯上的锁链。宝珠缓缓起身,戴着脚镣一步一步走向舞台。米摩延也站了起来,准备与她同舞。
“等等!还差了点什么。”李昱叫住了她,吩咐下人:“赐玉臂环。”
内侍领命,立刻小跑着离去。片刻之后,用托盘捧着一只臂环,送到宝珠面前。这一次并非巡城时那般鎏金的廉价货色,而是货真价实的镶金嵌宝白玉臂环。
宝珠的脑海中仿佛有成百上千的钟磬齐声鸣响,震耳欲聋。
“平生颜色倾众生,芳体如眠新死姿。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五月薨逝、葬于秋季的绝色女子。这首题在大蟾光寺九相观壁画上的诗句,与那艳尸的形象同时浮现在眼前。
是了,蟾光寺神秘的供养人,九相观壁画,重塑后容颜大改的绝色观音像,以及一年一度、不断失踪的观音奴。
一切的一切,如同藏匿于地底的古老瓷器碎片,严丝合缝拼在了一起。所有阴谋的开端,皆起源于那场宫廷夜宴。彼时,她光芒万丈的母亲扮演观音,表演了一支摄人心魄的柘枝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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