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王在燕都坊外宅盘桓了两日,到第三日傍晚才回到王府,去的时候是自行登上马车,归来时却要由内侍和乳母搀扶,方能进屋。
婢女们点燃各处烛台,内侍们小心翼翼扶着主人倚于床榻上,为他褪去外袍和靴子,厉夫人一迭声呼唤,命人速将“七郎”叫过来。
李元瑛脸色很差,头疼欲裂,昏沉不堪,厉夫人帮他整理靠枕,口中念叨:“依我所见,理应带着她一起去,只为郎君的身体着想,也不能再分开了。”
李元瑛低声道:“外宅的事……我还不能信任她。”
厉夫人道:“这是个没城府的江湖客,许以重利或是名分,日后将她收服在身边,再不松手,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李元瑛一言不发。
厉夫人暗想他的命格确实奇怪,崔令容嫁来后时常生病,杨芳歇尚未过门便香消玉殒,当下能陪伴他左右的,只剩下这个口没遮拦的荒唐人物,既不识字,亦无门第,可事已至此,着实没什么好挑拣的了。
“奇怪,只要七郎不在,郎君的病就会恶化,莫非当真有妖人背后用厌镇之术诅咒,必须借命格极硬的侍从方能抵挡?此事定有蹊跷。”
她心思一转,即刻派人去城中打听有名望的巫医和术士,欲做一场法事驱邪。李元瑛只觉那都是无稽之谈,却也难以解释自己病情变化的缘由,此刻更没有余力劝说乳母,就随她去折腾了。
霍七郎被侍女匆匆唤来,进门所见,就是李元瑛病恹恹地靠在枕上,她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不是高高兴兴去会心上人了吗?”
李元瑛没作声。见他双目紧闭,就知道头风又犯了,霍七郎轻轻摘掉他头上玉冠,松开发髻,将长发披散开。不用束发时,能稍微缓解紧张。
霍七郎偏爱他去掉紫衣玉冠的皇子标志,长发垂落在肩头的模样,肖似贵妃的五官艳极,偏偏气质冰冷强硬,这样一张脸长在颀伟的骨架上,更具极致反差的魅力。
想到他在床笫之间亦内敛矜持到极致的风格,不知何时能对自己热情一回。霍七郎忍不住开荤段子调侃:“大王莫不是在景夫人那里过劳了?”
李元瑛只觉怒气伴着血气一同上涌,破口骂道:“你这张脸上最多余的东西……”
睁开眼,那张被狰狞疤痕贯穿的脸映入眼中,仍是洒脱率性,笑意盈盈。
“……就是这张破嘴。”说完下半句话,李元瑛再度痛苦地闭上眼睛。
霍七郎笑着承认了:“大王英明!确实有不少人这么说过。”
朱敏和双手捧着药碗过来,恭恭敬敬地献上:“小民依然试过了。大王这几日出门未曾服药,想来时日尚浅。”霍七郎接过药尝了少许,入口滚烫,先置于一旁晾着。
厉夫人将大夫和其他闲杂人等驱离,仅留下两个心腹婢女远远地听候差遣。
霍七郎坐在脚榻上相伴,忽闻李元瑛低声问:“王妃问了你什么?”
霍七郎一愣:“大王已经知道了?”
李元瑛闭目道:“这是我的府邸,人员动向,我至少会了解。”
霍七心想:你定然不知王妃瞧见旧衣袖子时错愕的表情。那意外一出,她便被赶出内宅,再无人搭理。她行走江湖一向任性恣意,搞砸的事、翻过的船不计其数,故而这也算不上什么排得上号的大事故。
“王妃不过是想问问大王近日身体如何,能不能吃得下,睡得着。”
李元瑛疲惫地道:“我欲知晓长安一人的身体状况,需费尽心机打探情报,甚至要牺牲内线。你喝了她一碗茶,就老实交底了。”
霍七郎疑惑地问:“难道不该说?你们不是夫妻吗?”
李元瑛冷冷道:“不错,我跟长安那人亦是父子。”
霍七一时无言,暗忖这些人无论父子夫妻手足,皆能随时反目成仇,血溅当场。想从近缘关系中寻找信任,甚至比从心腹臣子里还难。他还能真心挂念同胞妹妹,或许已算是有人味的了。
大门外传来些许交谈之声,采薇去看过,回禀是家令来奏事。
李元瑛让他进来了,李成荫奉上帖子,道:“这是刘昆白天的来信,最后确认晚宴的座次。”
座席主次排序关乎身份与权力,若稍有处理不当之处,将尊者置于次席,而将位卑者置于前面,极易引发纷争,故而需要精心安排。自监军使阮自明与韶王的关系缓和后,刘昆不得不认真对待皇室在幽州的代理人。
李元瑛扫了一眼帖子,回复:“可。”
李成荫又道:“送帖子的人是幕府奏记,位置不低。隐约提到节帅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年方十四,想来是奉刘昆之命来暗示……”
李元瑛不及听完,便不耐烦地打断:“回复说王与王妃情深义厚,无意纳侧室。”他当着人撒了个冠冕堂皇的谎,又低声自语:“谁都想拿个小姑娘送来送去交易结盟,我真是受够了。我现在想见的小姑娘只有一人……”
李成荫悄悄观察主上的神情,知道他因病情反复而烦躁,难得说出这般带情绪的话。自从杨芳歇因病离世后,其父杨行简未曾多言,但是李元瑛却因没有及时将她接到长安,间接致其在家乡染疾而亡,感到一种失责的懊悔。
当然,他从未当众表露过,只有身为他的心腹老臣,才隐约察觉到这种微妙情绪。再加上当年万寿公主年幼,遭废太子陷害,险些被送去吐蕃和亲,从那时起,李元瑛就再也没考虑过任何家族联姻的请求了。
观察过他的病容,李成荫谨慎地道:“大王,晚宴即在三日后举行,您近来痊愈了不少,但事烦食少,真能坚持参加吗?”
李元瑛闭目回答:“我可以,我做得到。”那勉强的神情,分明是在说服自己。
到了晚间,主屋熄灯灭火,众人皆退去。霍七郎听着外面宿卫巡逻的声音正常进行之后,便迫不及待如往常那样钻进罗帐之中。
先是亲吻。她敏锐地察觉到李元瑛的变化,此番他不仅有所回应,而且已经将自己中衣的衣带解开了,两人密密地缠在一起,截然不同的两具躯体渐渐融合为同一种温度,同一种节奏。
这回总算不再是自己一头热了,她欢喜至极,想趁着他失神之前多索求些东西,在他耳畔请求道:“你偶尔发出些声响吧,一点点动静,外面执勤的听不见,我极爱你的嗓音……”
李元瑛疑惑地问:“你想听见什么声音?”
霍七郎不得不为这不解风情的人提出建言:“比如,动情时叫我的名字?”
李元瑛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强压火气,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你是男名?就是被割断喉咙我也不会叫你一声。”
“啊……”霍七郎未曾想过这也是一种障碍,刚才情同鱼水的缠绵气氛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她眼见李元瑛面露不悦之色,难得积极的情绪如潮退却,她连忙试图弥补:“我是说……如果大王觉得单调,我也可以易容成别人。”
李元瑛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露出茫然而震惊的表情。
“比如说,倘若让我见见景夫人,我可以伪装成她。又或者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穿着些衣物,可男可女,难以分辨。再或者我还可以易容成大王你本人,这样好像面对镜子一般……”
李元瑛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更加惨白,耳中轰鸣,片刻之后,又变得铁青。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眶疼得几欲炸裂,暴怒地推开她爬起来,光脚奔至罗帐外。
霍七郎正自懊悔这种话讲得过早,忽闻帐外拔剑之声,她立刻拢上外袍跳起来奔逃。
那把剑和玉佩一样是礼仪饰物,与衣物配套,从没见他用过,今日出鞘,但见寒芒闪烁,铮铮嗡鸣,端的是一把世间罕见的利器。
霍七郎懊恼地想,这些人果然是富贵至极,哪怕闲置的装饰品也得购置最好的。好在只看起手式就知道他从没学过剑术,也就放下心来,没有翻窗而逃,而是在室内绕着立柱和家具与他周旋。
两个人仅穿着凌乱的单衣,默契地谁都不出声。黯淡的月色映出室内模糊的轮廓,李元瑛盛怒之下提剑乱砍,虽毫无章法,但人美极,连带姿态都美观潇洒,霍七郎一时看得入迷,舍不得立刻出手缴械。
她见长剑锋锐,小心翼翼地且退且观。路过一个月牙凳,用脚跟挑起来夹在腋下,怕他怒气上头的时候看不见绊倒,被兵器所伤。
事与愿违,这也不是她第一回搞砸了,霍七有气无力地想,自己怎就喜欢招惹一些气性大又喜欢用剑的男人呢?
剑光青芒映着李元瑛发青的脸色,霍七郎看见他鼻腔开始流血,不过片刻便湿透了胸前衣襟,知道他是当真发火入脑,再纠缠下去恐伤其身,这才绕到侧面空手夺刃,丢下剑,使擒拿术将人劫持到床上,按住鼻梁穴位止血。
李元瑛气得几乎昏厥,一阵暴怒乱砍,已透支了所有精力,如今唯有躺着倒气。
就示弱道歉的态度而言,霍七郎向来最为诚恳迅速,虽骑在他身上,口气却极为讨好:“老七知错了,大王这回饶了我吧。”
李元瑛闭着眼,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待血渐渐止住,霍七郎小心褪下他染血的里衣,将脸上身上的血一点点擦净,心想今天这身衣裳有些过分了,她得悄悄拿走处理掉,万不能让厉夫人瞧见。
她诚恳地说:“我想要的唯有大王本人,想做的事是单纯欢愉,想说的话直接脱口而出,除此以外别无他意。愿大王也能有话直说,不要忍着。”
李元瑛整理混乱的情绪,自省这过度的愤怒究竟源自被冒犯,还是源于其他。但思路刚触及真实想法,他忽然觉得无需想得那么清楚。
与案件真相与权变谋略不同,或许有的事情本就不该追究到秋毫之末,否则便是自寻烦恼。他所厌恶的容貌,竟能换取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没什么可抱怨的。
各取所需,足矣。
“我不想了解你过去做过何事,有过什么人,细节风格……闭嘴,不要告诉我。”他尽量用冷静淡定的语气说道。
听过这话,霍七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时常混混沌沌地活着,唯有在这些细微情绪上,总能敏锐地抓住最重要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了。”
她不再多言,俯身去亲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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