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陈师古是天下最好的师父,武功深不可测,授艺从不藏私,无论想学什么他都倾囊相授;可他也是天下最糟糕的师父,脸上永远带着残忍、轻蔑又冷静到可怕的笑意,叫人时刻怀疑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我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可比起残阳院其他门徒,却又像是原地踏步,庸庸碌碌。
特别是在大师兄面前,曾经我所有引以为豪的天分、灵气都变成了笑话,无论多么拼命刻苦追赶,他的境界总是遥不可及。我恨他,嫉妒他,每天都想放弃习武,回家乡当个土财主混日子算了。可从小钻研武学,以此为信念,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大师兄谁也不瞧在眼里,要么较量时心狠手辣地痛打我们,要么就是心事重重地出去认穴发丘。我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极不屑盗墓行当,觉得他这般不世出的奇才,不该干那种下九流的事脏了自己的品行。后来才听说,他那时候就已经起病了,一直在古墓中寻找一种特殊的丹药。”
宝珠啊了一声,喃喃道:“韦训盗墓是为了寻找治病的丹药?”
“应该说是救命的丹药。师祖赤足道人曾预卜大师兄活不到二十岁,他的病也确实一年重似一年。陈师古那种内力绝顶的高人只要不死于敌手,都能活到天年,可墓中的阴气和尸毒极重,连他也不免被日渐浸染,减了阳寿。所以大师兄越是积极找药,就病得越加厉害,简直是个死局。
他到处偷来医书,想试着为自己治病,可又认不得多少字,虽在书斋偷学了一些,阅读医书那种晦涩的东西根本不够用。陈师古文武兼备,博学多才,但就是不肯教大家读书,他常说书里的毒可比古墓里的尸毒厉害多了。
文字并不是依靠天赋就能自然领悟的,大师兄整夜茫无头绪翻弄医书,我本以为自己会因此幸灾乐祸,乐见他早死。可冷眼旁观,又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徒劳地想活下去的小孩儿……
合该我多管闲事,实在看不下去,没人时就帮他念上两遍,通读之后,他就能背诵下来,将自己认识的字连贯上。大师兄从没说过谢,但从此切磋较量时会给我留一点面子,参悟不透的心法也会悄悄提点我两句。”
因为“活不到二十岁”这一句,宝珠感到心脏像是沉进冰冷的深井之中,如有彻骨之寒。她许久说不出话,喉咙干涩,半晌才道:“原来……原来这就是他欠你的大人情。”
庞良骥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对,这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我在残阳院那个怪物堆里唯一能赢过同门的强项,不过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有点臭钱请得起西席,认识几个字。”
两个人沉默着对坐许久,庞良骥又灌了许多酒,喃喃自语道:“其实至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被革出师门,在残阳院的几年里我一直竭力忍耐,一切顺着陈师古的意思,就算他盗墓时强迫我去盯梢抬死人,我都忍了。那一天趁着大师兄外出远行,他突然暴起发难,下重手断我任冲、打碎髌骨脚踝,估计他心里也清楚,如果大师兄在场,一定会设法阻拦。”
宝珠却想:你唯一拂逆过陈师古的事,就是给韦训读医书。那人既然铁了心不肯让他读书识字,自然也不会容忍别人教他。
庞良骥武功尽失、沦成残废全因此祸起,韦训心里十分清楚,才愿意出生入死地偿还这份人情。
庞良骥又道:“说实话,被革出师门那天,我身上虽觉得痛楚彻骨,可内心深处却暗暗松了口气。变作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家,了却习武心结,从此没有执念了。假如没有残阳院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我也认识不清人生到底应该追求什么。比如陪伴亲朋,挽回爱人……”
说到此处,庞良骥已经满脸是泪,惨然道:“看来为了惩罚我曾经的轻浮愚蠢,老天要再从我身边夺走一切了。”
玉城庞郎一生顺遂,家人亲朋爱护善待,如果不是遭遇几回迎头痛击,想来一辈子都会是个张狂任性的富家翁,永远不会有这番彻悟,也不会有什么珍视的东西。
宝珠从未想过这个夜晚会听到那么多旧闻,只觉心乱如麻。以韦训的性情,为报答师弟的诵书之恩,他必然不会顾及毒伤,继续与人连番恶战,让病情愈加严重。
按往日韦训的耳力和警惕,她与庞良骥说了那么久话,他早该发觉了,至今没下楼,说明“无甚大碍”是假的,要么是身体损耗导致睡下了不能保持警醒,要么所中之毒有让人镇静昏睡的作用。
宝珠将新娘掉包案的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自信地说:“别哭了,我会帮你找到新娘子的。”
庞良骥一愣,如醉如梦地看向宝珠,只见她一副稳操胜券的自信样子,正如当时干脆利索搞定埋伏在迎亲诗词中的陷阱。
宝珠单刀直入地命令道:“第一,你先回家去跟庞总管讲和,给我弄一身合体的男装或是胡服,簪娘当然也要一并送来,我出手时必然要妆容体面;其次,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从宗祠中盗窃,我在天亮之前要看到新娘萧家以及前夫卢家两家的世系谱牒。第三,我要随身弓囊一具,能够放置上弦角弓,方便随时应敌。”
庞良骥本已觉穷途末路,如今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仍未能回神,愣愣地道:“你能找回阿苒?”
宝珠傲气十足地道:“你听说过下圭县的白蛇盗珠案吗?那是我亲自破获的,你大师兄只帮忙打了下手。既然这回有很多人可以打下手,也就用不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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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残阳院众人陆续再聚集在客栈之中,手里拿着热蒸饼或者胡麻饼撕咬,一边吃早点一边交换这一夜之间得到的讯息。
许抱真道:“军门前的牙旗杆早就给悄悄锯断了大半,以厚漆上色掩饰,只等婚车通过发力一撞就倒,地形都提前瞧好了,困在桥上很难躲开。”
拓跋三娘道:“青庐暗器上的毒用的是烂肠草和蛇毒,习惯用这两种毒药的中原门派共有五个,不算太远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试探。”
邱任说:“蒙汗药里的莨菪子是最常见的麻痹药物,农户劁制牛马大牲口的时候常用,到处都能买得到。曼陀罗倒是稀有,我探过灵宝县和玉城八家药肆,都没有存货,这两种药必不是一起购置的。”
霍七郎说:“那假新娘脸上是用的皮面具,与我易容的手法不同,制作时表情就固定了,五官不能乱动。我本想动手逼出些消息,那鬼东西打哑语威胁说她丢一根手指,就叫新娘丢两根。”
罗头陀道:“这倒是好事,说明新娘人还活着,死人不在乎有没有手指。”
霍七郎问:“大师兄呢?叫我们忙活了这一夜,他自己倒是睡得安稳。”
邱任说:“他这回中的毒种类太多了些,就算逼出来大半,也会有许多卷入经脉肺腑,想恢复功力只怕得等上几天。”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心意转动,琢磨能不能趁此机会放倒韦训,可他往日魄力仍在,绝对实力压制下,不太敢贸然动手。再说庞六的事尚未解决,七绝之首再死于内斗,残阳院这回就算栽在灵宝县了,似乎对今后发展有损无益。
二楼忽然出来一个身穿红色男装、佩戴弓箭的明艳少女,她扫了一眼众人,并未下楼,腾腾腾跑到韦训房间,敲门进去了。
许抱真皱眉道:“他该不会想带着那女子跟我们一起行动?又不是江湖中人,凭空多一个累赘。”
邱任道:“你们瞧她刚才穿戴那一身,难道真会些功夫?”
拓跋三娘冷笑:“蠢,看女人不要看穿着打扮,要看她的肤发双手。她那手白净细腻干干净净,一条伤痕一个茧都没有,可不是惯用武器的模样。老七,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
霍七郎兴致勃勃地道:“我只知道九娘是长安人士,家里特别有钱,脑子也很好使,雇佣大师兄护送她东去寻亲。至于功夫如何,没有见识过。如果对敌,我们就够了。如果要找人救人,带上九娘倒是不亏,藏尸的水井就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的。”
众人在楼下议论,韦训吐纳调息刚结束,歇了这一天,估量自己功力剩个六七成,与人对敌已是足够,就怕打起来拖延时间太久,如果毒质深入经脉引发寒痹症状,就不太妙了。可是绑票案件向来多耽搁一分时间,人质就少了一分活着的希望,没办法顾忌太多。
正思虑如何用最小代价救出人质时,门外忽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韦训前去开门,登时一愣,见宝珠穿着一身缇红色圆领袍进来,腰系嵌金錾花蹀躞带,足踏云纹乌皮六合靴,正是庞良骥婚礼上的傧相衣服。
同一身男装穿在她身上是另一种风采,七分明艳娇俏,三分英气魄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韦训呆了片刻,被容光所迫别开眼神,心下却由衷惊叹:这种鲜亮颜色,当然是她穿着最好看。
宝珠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这身装扮十分出彩,得意道:“如何?是备用的傧相服,叫裁缝们连夜改成我的尺寸了。”
韦训见她蹀躞带上悬挂新的弓囊,角弓已经上弦。
宝珠的弓马技艺师从军中名师,习惯也是跟大唐将士完全一致,长途跋涉时为了妥善保护角弓,都是下弦后保存在弓韬皮袋之中,临战时才会听将领命令上弦张弓。如此虽然合规,但江湖上对敌多数都是仓促之间,临时上弦就来不及了。
她将武器随身携带,并且已经上弦,随时都能开弓,可见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韦训心下宽慰,笑道:
“看来你今天是准备跟我们一起大杀四方了。”
宝珠却收敛笑容,严肃地道:“只有我,没有你,你乖乖待在客栈养伤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