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衫客在金波榭大会上扬言,谁若能寻回骑驴娘子,他便将陈师古那件让人垂涎的传奇遗物拱手相送。此话一出,洛阳各大门派纷纷暗中较劲,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至洛水旁的这座小院。
然而消息虽多,却未必属实。就算是真的,又不一定跟骑驴娘子的失踪有关联,总得有人去核实查证。残阳院众人不舍昼夜地一条条排查,不知顺手破了多少疑案,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线索。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在江湖中,拉帮结伙的组合里极少有三个人的。
嵩阳书院的掌门周子安喜欢舞文弄墨,经常记录江湖上的奇闻轶事。他从自己十几年前的笔记中查到一条线索:曾经有两个同出一门的绿林大盗,绰号“风雷双雄”,师兄风驰云张某轻功卓绝,师弟雷霆手徐某拳掌强横,这二人在中原地区兴风作浪,无恶不作。他们的武功路数与韦训提供的证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缺了一个人。
残阳院据此打探消息,结果从丐帮口中得知,这两个人早就被官府以弩兵设伏擒获,在南市枭首示众了。但问及被斩首的人面貌如何,大家都没见过张、徐二人,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亲眼看见脑袋被砍下来了。
强弩有机械助力,精度高、威力大,又易于上手,可以说是小卒对付武林高手的不二利器。虽有操作繁琐、不能连发的缺点,但只要人多就能解决。因此按照律令规定,平民可以用弓箭,却不能持有弩。
韦训将这线索告知杨行简,杨行简再去找洛阳县尉耿昌人查证,果真从尘封的档案中查到某年某月某日于南市斩首强盗张苟苟、徐什一的记录,案犯的口供花押具在。
韦训不肯罢休,想去掘出这二人的尸身确认,耿昌人却尴尬地道明:按照规定,处刑的犯人应予以收殓埋葬,然而隶卒们惜力,如果没有家属来认领,便将尸体往乱葬岗上一丢,让野狗代办剩下的活儿,因此根本没有坟墓。再说那是上一任河南府尹崔东阳在任时的事了,如今能找到案卷底档已是侥幸。
线索再次断绝。
残阳院几个人在小院聚首交换情报,都觉得一筹莫展,不知该再怎么查下去。想劝韦训罢手,但看他那疯魔入体的模样,一定是不死不休。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十三郎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师兄师姐们聚头的时候,他很有眼色地煮茶招待。他走到院子水缸中取水,拴在树下的驴看见他,再次人立而起,扯着嗓子拼命叫唤起来。
十三郎放下水瓢,从袋子里掏出最后一点豆粕,尽数倒进石槽内。可那丑驴瞧也不瞧一眼,失了智般蹦跳叫唤个不停,四蹄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弥漫。
它嗓音呕哑刺耳,搅得人心烦意乱,邱任在屋里嚷嚷:“娘子都丢了,这坐骑留着作甚?干脆宰掉吃肉,省得它在这儿聒噪。”
韦训早已疲累至极,站着都能睡着,脑中一片乱麻,当即起身去院里,拔出鱼肠要把驴首砍下来。
驴见势不妙,一头拱到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韦训立时想起宝珠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抚摸它的脑袋,手里的匕首便垂了下去。驴继续挪动四蹄,像舞马一样来回踏步,韦训这才发现它这段时间情绪异常,前蹄已将院里的土踏出一个浅浅的坑。
坑中有一缕黄色的东西,快被泥土盖上了。韦训俯身从土里捡了起来,发现只是一束普通稻草。这东西一般是喂牲口用的,驴耐粗饲,不挑食,吃草料可以满足需求,只是需要大量时间咀嚼消化。为了赶路,韦训一直都是购买精饲料豆粕、豆饼喂驴。
他转头问十三郎:“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出去买草料喂驴了吗?”
十三郎摇头:“你们出去后,我就打坐练功疗伤,并没有出去闲游。”
韦训暗忖:那么这缕稻草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租住的时候就已存在于院中了吗?倘若如此,驴应该早就吃下去了。
事发之时,杨行简被推入井中,十三郎被打至濒死,现场里没有其他人,但却有一个活物在庭院中目睹全程。
“她被掳走的时候,还有一个证人在场。”韦训低头盯着这束金色稻草喃喃自语道,“驴是证人……驴看到了凶手……”
拓跋三娘从屋里望着他,低声说:“疯得不像样了啊。”
许抱真疲惫地说:“正常人这么久不睡,也该被逼疯了。”
邱任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疯了以后,武功反而更高了?”
众人都不作声,心中均想:难道疯子师父传下来的深奥功夫,得变成疯子才能发挥全部威力?
韦训拿着稻草,没跟任何人交谈,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飘出门去。
罗头陀道:“散了吧,我得找个地方补觉了。再高的武功,我也不想以失去理智为代价。”
其他三个人默然无语,遂作鸟兽散。
韦训走的路,正是他当时追踪扛毛毡的绑匪的路。这趟路他来回蹚过几十遍,每个路人都反复询问过多次,以至于路旁摆摊、开店的人看见他能躲就躲,乞丐们也早就换地方讨饭了。
宝珠失踪已经十二天,又是人来人往的里坊,路上的鞋印痕迹早就被踩得不复原貌。当时将她掳走的灰衣汉子经过时,虽貌不惊人,但因他蒙着脸、肩扛一大卷毛毡,外观尤为显眼,目击者共有八人。这些人都是常住于里坊的居民,证词相差无几,能够相互印证。
可自从绑匪带着宝珠逃进巷中尽头的赁驴店后,两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当时以为店里有暗门暗道之类机关,然而残阳院的门人最擅长土里生意,莫说掘地三尺,就是三丈也不在话下,他们几乎将整个铺子给拆了,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穿过赁驴店,就是车水马龙的南市,周边店肆生意兴隆,流动人口极多,与里坊内的熟人环境截然不同,再没有找到一个人看到扛毛毡的男子经过。
灰衣男子逃入店中后,一掌击毙了店主,又剥掉了宝珠的衣物,按理说要花上一番功夫。可绑匪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杀人、脱衣、带宝珠逃亡三件事,并且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此事尤为可疑。
因店主已死,亲属将店肆关了,院子里的驴也都牵走了,只留下院中不值钱的杂物。
韦训再一次翻墙进入现场。这一回,他察觉到一些之前没有关注过的东西。赁驴店为了压低成本,不舍得买昂贵的精饲料喂牲口,用的是苜蓿、麸皮、麦秸之类草料,其中也包括稻草。这堆饲料和其他杂物一起堆在墙边,丝毫不起眼。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束金黄色稻草,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越墙而过,飞快返回小院。
因宝珠失踪,而绑匪逃亡路上,有多名目击证人看到了扛着毛毡的奇怪男子,赁驴店内又有宝珠的衣物,韦训一直默认那毛毡内必然就是被掳走的宝珠。但如果毛毡里并不是活人呢?
他跑进屋里扯出一条褥单,在十三郎诧异的眼神中,将铺盖卷进褥单里,扛在肩上,再一次跑回赁驴店。进入院内,他将铺盖丢在墙边,褥单折一折塞入怀里,这样空着两只手就可以通过店肆走进南市,丝毫不引人注意。
原来如此!宝珠根本不在毛毡内!
除了卖桃的货郎外,这个灰衣男子竟然也是一个假饵。他事先将稻草卷在毛毡中捆紧,袭击结束后,便扛起这一大卷东西奔向赁驴店,一路上故意被许多人目击。
等到了店肆,他将毛毡内的稻草撒在饲料堆上,藏叶于林,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接着击毙店主、将宝珠的衣物留在屋内误导,将毛毡卷一卷塞进怀里,大摇大摆走进南市人流之中,既方便快捷,又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一丝破绽,稻草不像铺盖那样结实,散落在院中少许,被驴目睹,这些天它一直试图提醒他们。
院门外的两条路皆是迷阵,那么宝珠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被带走的?
韦训再次返回第一现场,绑匪与宝珠、十三郎发生冲突是在一楼正厅,家具桌椅翻倒,弓矢洒落一地。十三郎被击飞昏厥之后,看这一地狼藉,所有人都会认为宝珠是就地被掳走的。
但倘若不是呢?
韦训快步奔上二楼,十三郎在后面叫道:“师兄干什么去?”
绑架案发生后,他也曾来到二楼卧室寻找线索,但这里跟宝珠失踪前一模一样。她自幼被人精心照料,没有婢女,她缺乏自理能力,从来不叠被子。买来的脂粉妆品乱七八糟扔在妆台上,最后用过的那盒胭脂忘了盖上盖子,颜色依然艳丽。
韦训不禁沉思,倘若楼下不是第一现场,此处才是呢?宝珠力气不小,想要制服她,要么干脆打晕,要么卸下肩膀关节。如果这个过程已在楼下完成,那么将她带到二楼之后,就不会有激烈挣扎,也不会扰乱室内陈设。
第三人在地毯上将她的衣物脱下,交给灰衣男子当作幌子,本人则带着宝珠另寻他路遁去。
当时韦训便觉得蹊跷,绑匪一伙明知强行掳人一定会被他察觉,却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白白耗费脱逃的时间,将宝珠的衣物褪下,布置成类似“升仙”的场景?
此举并非意在侮辱宝珠,亦非为了打击他的心志,其真实目的,乃是为了误导他相信赁驴店便是绑匪携人逃走的路线。
屋内的窗户紧闭,韦训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洛河两岸景观映入眼帘。
他不由得回想起宝珠醉意朦胧的那一夜,她曾经捧着他的脸索吻。韦训纵身一跃,跳出窗外,站在原来的位置,试图重温那一刻的温存。
然而从此处看去,窗框上却有一处不该有的痕迹。三指红痕附着于窗框外侧,所处位置从室内是看不到的。
韦训伸手摸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刹那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旋即跃进屋内,将敞开盒盖的那一盒胭脂拿在手中,与窗框上的三指印记细细对比。二者没有丝毫色差,那就是她当天所用的胭脂颜色。
想象被掳走的危急时刻,宝珠已无力反抗,周身不着寸缕,没有任何可供丢下的随身物品,情急之下,她用手指蘸了唇上的胭脂涂抹在此处,当作记号。
韦训举目眺望宽阔的洛水,商船货船不时穿梭而过,于水面上留下一行行粼粼波光。残阳院一众惯常在陆上与地下活动,没人跟水打过交道,加之灰衣人是往南市方向逃走,因此他们从未往洛河上想过。
调虎离山之后,敌人精心布置了双重声东击西的诡计。陆地上的两条路全是迷惑人的障眼法,她是从水路被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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