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女案(六)

隔日腊月初九,伯庸县衙继续升堂审理苏小痣追讨田宅案。

岑玉第二天一早没看见宋灵均,闻着鼎沸人声一路走到亲民堂上倒是和带着苏小痣过来的钱天然撞个正着,俩人面面相觑,岑玉问她:“这都快要升堂了,看见那混球了?”

钱天然摊了摊手:“谁知道。”

哪知道这时候宋知县突然在后面出现,一阵风似的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背后骂人不好啊。”

宋灵均衣冠齐整,眼下乌青,没精打采地爬上了太师椅。

岑玉和钱天然对视一眼,各自一脸莫名其妙,只好各归其位。

一声惊堂木响,县衙正式升堂。

宋灵均勉强打起精神:“带人。”

堂下,东面依然是钱天然和苏小痣,西面跪的却不止贾良才,旁边还有一个举止斯文衣着体面的男人。

宋灵均支着脑袋:“堂下何人?”

那人也拿一把折扇,身形修如绿竹,一副文人模样。他闻言合扇行礼,起身朗声道:“回老爷话,在下是贾良才的讼师,喻行言。”

整个荆州赫赫有名的“风雅讼棍”,喻行言。

钱天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先礼后兵,堂审开始,宋灵均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小痣追讨遗物案,现遗物已经归还苦主,为何不肯画押结案?”

虽然不知道喻行言想起来什么要为贾良才打官司,但此人巧善词讼有口皆碑,钱天然不敢懈怠,她道:“大人怕是记性不好,当初所告并非追讨遗物案,而是追讨田宅家产案。除了玉镯,贾良才带乡里众人侵夺的苏家田产,都应如数奉还。”

喻行言闻言转过身来,拱手一笑:“不才,在下有几个问题想向钱讼师讨教一二。”

宋灵均表现得饶有兴味:“且讲。”

“第一,钱讼师所提出归还田产家宅,但是变卖苏家田宅乃是族中契约乡里俗规,贾良才身为里正代为执行而已,所卖财产一无隐瞒二未私吞,而是全部用来回赠乡里,而乡亲每人获利不过百之一二,说白了几顿饭而已,况且此事已过去数年有余,敢问钱讼师觉得应该让谁归还这份田产呢?”

此人太过条分缕析,钱天然一时没招架得住:“你……”

那人技巧娴熟,密不透风,丝毫不给钱天然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再说那买主,安安分分花钱买宅,一没招谁二没惹谁,自己好端端住了几年的家,钱讼师唇齿一碰便要人归还,是否不妥?”

“最后,按照钱讼师说法,小痣姑娘父亲弟弟死亡,命运凄惨,纯属接连意外,可据我所知或许不然。”喻行言忽然将矛头指向苏小痣,语气咄咄逼人,“曾有高人在小痣姑娘六岁时就断言过姑娘的命格,当时大师如何说的,小痣姑娘能否在堂上如实相告?”

钱天然意识到:此人不仅是业内老手,且实在算不上个什么好东西。

苏小痣听到这里瞬间脸色苍白。

“够了。”忽然一声惊堂木响,宋灵均看向喻行言。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喻行言不再多说,一拱手退了回去。

他一番询问实在有理有据干净利索,底下旁听的才行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宋灵均转头看着钱天然,欠不登道:“这位钱讼师,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双方退下甘结?”

“你且等等……”钱天然绕来绕去自己绕出来了,“你休要混淆是非,现在此案苦主是苏小痣!分明是夺人家产将人逼得走投无路的不义之行,怎么到先生嘴里就变成了‘回赠乡里’?当年全村欺侮孤女寡母怎么没人问一句何罪之有?变卖苏家房产时可有人记起这是苏小痣自幼好端端的家?照先生的说法,难道执法一有难处,就只考虑众人利益,丝毫不顾一人的冤屈?”

喻行言看着钱天然,突然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向宋灵均一拱手,正声:“大人明鉴,立法为民,法若责众,则错在法。”

钱天然一步不让,同样面向堂上:“大人明鉴,立法为心,一人含冤,法则不正。”

大人明鉴不了了。

宋灵均扔了惊堂木:“退堂退堂!”

退堂鼓一响,路人各回各家,无人注意到两个人影由侧堂出了后门。

那两人一个是宋知县,另一个却正是今日那讼师喻行言。

宋灵均客客气气:“今日的事多谢喻兄,今早匆忙,案件细节来不及细说,这些天还望喻兄多做准备,早日了了这破案子。”

“这都好说。只是实在没想到宋大人找我打的会是对手擂台。”喻行言笑了一下,颇新奇,“不过那姑娘倒是胆大,什么案子都敢接,这案子若找我,我还真得掂量掂量。”

宋灵均一大早赶去请人实在疲惫,抬手掐了下眉心:“喻兄别理,明眼人都知道这案子怎么打都赢不了,那就一疯子,官司打魔怔了。”

“我看她在堂上反应极快,倒像根好苗子。”喻行言摇扇浅笑,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宋灵均的风雅,“大人别急着论断,此案说不准真能让她找到解法。”

“私法乡约,古往今来如此,喻兄说碰不碰得?”宋灵均自嘲地笑了一声,“纵然再不对,你我有多大本事?”

喻行言突然停下摇扇的动作,看着宋灵均:“大人变了。”

宋灵均没有答话。

喻行言抬头望天兀自诵起:“君看九曲朝佛路,十里沿途尽可怜。悲苦不与乌纱诉,反向泥胎求悯然。自古乱世英雄度,诸君未可轻少年。他日我执白玉笏,敢叫日月换新天。”

宋灵均心尖遽然一动。

喻行言一挑眉梢问他:“这首诗,大人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

那正是他赶考途中,捡到小咬的时候。

其实不只小咬,那时正值天灾,饥荒和瘟疫造就了大批大批的难民,他们破衣烂衫食不果腹,一路上求遍各级官府。

可官府自己地界的百姓尚且难顾,哪有多出来精力管这些逃难过来的流民?

他们一路走来都没能得到收容,只好沿着崎岖山路爬到寺庙里求一份庇护。

一路上有人体力不支倒在半路,有人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年少的宋灵均远远看着那凄惨的光景,心中五味杂陈。

他能救下一个小咬,但他救不了千千万万个。

怎么才能救更多的人?

科考,只有这一条路。

他要到朝堂去。

宋灵均背着书箱坚定理想,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挥笔写就。

谁敢说当年走马观花春风得意时,没做过平步青云的梦?

少年一朝登科揣着一颗碧血丹心一门心思想着匡济天下,何等意气风发,何等愚不可及。

他素来知道朝野明刀暗箭伤人,却不料阴狠如斯。

一着踏错,死无全尸。

喻行言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昭兴十七年春闱,你中会元,我落第归乡 。我走前就想看看高居榜首的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大人一篇文章胸襟才学有目共睹,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彼时我想:让此等能者入朝为官 ,我偏安一隅自谋生路有何不可?”

喻行言摇头轻笑一声:“可惜啊,这才过去四年,当初的志向,大人怕是已经全忘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合起扇子利落地一拱手:“告辞。”

宋灵均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有意思,宋灵均不是宋灵均,喻行言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也未必还是那个无谓输赢一笑了之的喻行言。

每个少年终将被不同的苦难找上,个中难言之隐,两个人心底都明白的。

互相揶揄一句,看破不说破最好。

宋灵均笑了一声抬手回礼:“不送。”

宋灵均送走喻行言准备回去,却不料一转身看见负手站在门口的岑玉。

宋灵均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他心虚地摸了下脖子,越过他就要往里走。

却不料那人突然出声:“昭兴十七年,有一个叫喻行言的荆州考生会试正好差一名落榜,回到原籍没有再考。”

宋灵均眉梢一动,停下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岑玉的声音沉静如水:“我没记错的话,宋大人正是昭兴十七年的状元,喻行言当恰好是和你同一年进京参加春闱的考生。”

“是,我请他过来的。”宋灵均闭上眼睛,干脆承认,“不是,您二位锦衣玉食家大业大不懂什么叫‘族法乡约’是吗?抚台扪心自问,这种情况下靠打官司有可能把家产追讨回来吗?既然这场官司注定打不赢,那不如让她输得痛快点。”

不料岑玉道:“我从来也没让你一定断苏小痣赢。”

宋灵均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

“尽你所能审理,堂堂正正结案。大名律法所致,纵然结果不如意,也没人苛责你什么。”他抬眼看他,“可你从一开始就在给自己设限,觉得这场官司一定得苏小痣赢。”

宋灵均下意识否认:“那是因为钱天然……”

“别拿她当借口。”岑玉抬眼打断他,“她那么大人了,她自己要做讼师,输赢她便都担负得起,用得着你替她操心?”

岑玉叹了口气,突然压上来一步,扶上宋灵均的肩膀,“依律法审理断案,这就是一县之官要做的事。至于律法缺漏,民风积弊,根不在你,错更不在你,解决之道也不在你。你自请离京远离朝廷,为的不正是这些吗?”

他握着他的肩膀,语调缓缓,宋灵均荒谬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心疼。

他说:“敬先,其实你从没有真正放下过肩上的担子。”

喻行言说了那么多他始终无动于衷心如顽石,岑玉这一句话却令宋灵均鼻腔一酸,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他喉结一动,逼自己全数咽了回去。

岑玉放下手,留他一人转身离去。

宋灵均看着空旷的门廊,一垂眼,一滴泪还是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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