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古隐辰扔下被子,冲到哥哥怀里,捧着那白如雪的长发,一着急,哭了出来。
“染得,好看吧”,古翰墨沙哑地回道。
“嫂子呢?”
“送到新家去了,哥哥会去陪她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侠碑见徐夫子了。”三人坐上马车,朝着城外赶去。
连绵十里坟堆,一眼望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坟头。青阳城虽只有春秋两季,草木由荣转枯不过一息之瞬,可这十里坟头,却从未飘来一枚枯叶。坟头上的草从嫩芽破土,到凋零只有短短三天,而今晚正是坟草凋零的日子。
所谓侠碑只是一块两米多高的青石板,上面青苔密布,顶上刻有‘春秋’二字,下面稀疏记载着那位狂侠遮天屠神的事迹。风吹野草枯,满川绿波渐渐化成沙土的颜色。
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一壶欢伯,一曲忘忧。
当最后一根琴弦平静下来时,曹可谓站起身,扬起了一把沙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徐长陵长袖一挥,一壶欢伯化为十里薄雾,“后辈徐长陵敬酒一壶”,一场酒雨落下。
“有你叔父曹九鼎在,我当不起你师父二字。”徐长陵遥望着远处疾来的马车。
“晚辈只想求两个字。”曹可谓起身牵过四翼白驹,顿了顿开口:“输、负。”
徐长陵遥望北方夜空宛如棋局的星辰,将星入主紫微,大凶之兆。
“求先生赐二字何意。”
徐长陵布了一局。
“输即负,二十多年你还看不出?”
曹可谓攥了攥拳头,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日后先生有难,晚辈必报今日求字之恩”,起身上马,北归翔于天。
紫微之地,又有二将星入主。十里孤坟悄无声,徐长陵眉头一皱,转向那辆奔驰而来的马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徐长陵就要以这扶龙之术,胜天半子。
“徐先生,久等了”,古翰墨停下马车,抱着弟弟走上前。
徐长陵掏出把戒尺,递到古翰墨面前,“收下它,你就是我徒弟了。”
秋风阵阵,白发乱舞。
古翰墨摇了摇头,沙哑道:“先生误会了,拜师的是我弟弟。”
徐长陵鄙夷地瞧了这个羸弱的少年一眼,“他的眼睛确实独特,好好调教一番,兴许会成个有名的二流剑客,但我要的是谋定天下的大才,不是呆头呆脑的小傻子”。
古隐辰被他这么一骂,躲到哥哥身后,快要哭了出来。
徐长陵摇了摇头。
古翰墨道:“我可以送你一份大礼,作为收徒的拜师礼。”
徐长陵哈哈笑道:“以前有人送我座金山,我都没答应,你的礼比这还重?”
古翰墨回道:“不敢,也就比古夏大周两朝的九鼎,轻四个字。”
徐长陵愈发对这个年轻人感到好奇。“哪四个字?”
“屠龙之役。”
徐长陵一把抓住古翰墨的手臂,拉到一旁,细细询问起来。
二人谈话间,只见徐长陵脸色越发难看,眉头愣是皱成了两道山丘,最后徐长陵叹了口气,“好,我收下他了。”
“以后跟着徐先生好好学艺,也别太累着自己,马马虎虎混个中游就行,三年后,哥哥再去泰衡山接你。”
“三年?哥,太久了,能不能三个月啊”,古隐辰抱着哥哥的手臂不松口。
古翰墨摇了摇头,许久未语。
“哥会快点的。”
徐长陵负手上前,眼望那蹒跚离去的背影,缓缓道:“老夫的扶龙之术从未失手。天下虽大,谁又跳得出情网。”
“你有多厉害?”,被古翰墨留在弟弟身边的小侍女,提着圆月弯刀上前一问。
徐长陵没回答,负手面朝十里坟头,眼望星辰。
只会三剑。
一剑断香。
一剑请神。
一剑东风。
四十六载难出第二剑。
徐长陵宛如神人,指点星辰。
身后突然跳来个二八模样的俏丽少女,毫不留情扯着两鬓斑白中年人的胡子,怒气冲冲:“老徐,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俊哥哥呢!”
“两个短命鬼,想守活寡呀!徐珑,你就不能学你姐姐,绣绣花,写写诗,下下棋,女儿家就得有个女儿家的样儿……”,徐长陵开始起长篇大论。
徐珑儿白了老爹一眼,只回了一句话:“我随我娘。”
徐长陵哑口无言。
“小屁孩,去把驴迁来。”
古隐辰挠了挠脑袋,“只吃过驴肉火烧,不认识活驴。”
徐长陵不客气地弹了少年个脑瓜崩,手指西边大树下拴着的三头缺口黄牙老驴,“从今天开始,它们就是你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的名号就叫…驴小四。”
徐珑儿笑得花枝招展,差些把腰笑折了。“老徐,那你以后就叫驴师父呗。”
古隐辰赶忙恭敬叫了声驴师父。
孺子不可教也……
“师父,咱骑着驴什么时候能到泰衡山呀”,行至流影城外,古隐辰拉住三师兄,双手抱着,纱织踩着他的手安稳落地。
“也就半年而已。”徐长陵本来对这个憨徒弟没什么好感,可看他被那女娃骑到头上欺负的惨像,想起家中的狮子吼,连连叹气。
“今晚三更,我传你一套剑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看这小子造化如何了。
古隐辰急忙摇头,“我不喜欢习武,还是不学了。”
纱织从后面狠狠掐着这个笨小子的腰,低着头小声道:“你不学,我怎么偷艺,还想当我的人肉木桩嘛。”
“学!”,古隐辰大叫了一声。
朽木不可雕也。徐长陵负手摇着头离去。
流影城不愧是古夏皇朝江南第一酒城。早在城外时,酒香就已扑鼻,进了城,似乎只要端出一碗清水,拿筷子搅一搅,顷刻间便化成一碗美酒。
四人中,徐长陵自然是酒中好手。早年前还做官时,世人皆知他靠舌战群儒助新皇登基而一战扬名,其实在官场之中,酒屠的名声倒比虎夫子更有早。二十多年前轩辕台儒道剑论九鼎,偌大个武林,他徐长陵剑道虽不入前三,可敢借流影城三千坛老窖,聚云化碗,携云中之酒,脚踏巍峨千尺台,笑问天下英豪,谁敢饮此一碗!
愣是把剑榜前十喝吐九个,剩下一个道姑,拐去做了老婆。
酒徒得意不在于酒逢对手,而在于酒逢知己,当然,睡到一块就更好了。
徐珑儿大概是随了娘亲。
周岁抓阄时,徐长陵给她和她姐姐都只摆了笔墨纸砚跟针线活的物件,她姐姐抓了一根针,徐长陵甚是开心,轮到她时,竟突然站了起来,一路小跑,扑到媳妇怀里,原以为要吃奶,没想到一把抢过媳妇手里的酒壶,咣咣灌了几口,舔着唇角。
徐长陵瞧着媳妇没心没肺的笑容,甚是担心。
果不其然,经过此事,徐珑儿不吃奶改喝酒了,长到现在,愣是多次把徐长陵这个酒屠喝到桌子下保命。
光是爱喝酒也就算了。徐珑儿竟还好赌好色,有了零花钱不是跑到赌坊摸两把大小,就是到书画店买几幅潘安宋玉的画册,搂着睡觉。
都说他徐长陵的两鬓是为天下人愁白的,屁,一半是为傻媳妇,一半是为傻闺女,只愁一事:他死了,谁来照顾两个傻女人。
辞官不为啥,老了,防不住明枪暗箭了。
纱织跟古隐辰倒正常些,闻到这浓郁的酒味,小脸发红,摇摇晃晃起来。
徐珑儿指着这两个醉成不倒翁似的小孩,哈哈笑道:“老徐,我赌十文钱,他们撑不过一盏茶就得睡过去。”
徐长陵一脸忧郁。
徐珑儿最终得了十文钱,牵着三只老驴,驮着醉酒的小娃,与徐长陵往流影城最高的剑阁走去。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流影城剑阁有一人,一剑,来历非凡。
苍玄大陆抛去极北之地的冰域,剩下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州,以儒立国的古夏皇朝坐拥九州中的梁、冀、青、扬四州。
古夏大周两大皇朝未分时,也就是祖龙年代,曾有铁山从天坠下,始皇秦政,命人将这座铁山铸成九鼎,分散于九州之地。
始皇曾言,九鼎蕴藏九州气运,超凡之士得之,天无道,可遮天;君无道,可伐君。
九鼎者,世之重器。
人神觊觎。
七百年前,铸剑师墨羽临死前在九鼎旁悟出天机,留下一套九鼎铸剑之法,后辈铸剑师按此法在九鼎中,果真练出九柄旷世神兵,昔年得此九柄神兵者,皆成为当时逐鹿天下的枭雄,也就是从那时起,九鼎气运之威,才真正被世人所知。
九鼎每百年出炉一次,每次神兵出世,上一辈的神兵便无故化为齑粉,九州气运也随之传到下一辈神兵持有者身上。
二十三年前,轩辕台儒道斗法,九鼎出炉七把神兵。
而那剑阁中,剑指天穹的无锋神兵,正是第四把神兵——墨离。
守剑之人,来头亦不小。
自打一百年前,苍玄大陆上所有的顶尖高手一夜之间消失后,江湖逐渐没落,此消彼长,朝廷门阀世族大肆收编没落的武林门派,扩充势力,时至今日,除了大周皇朝尚能皇权独揽天下,古夏皇朝以及巫梦神朝的门阀贵族,有时甚至可与皇权争长。
古夏皇朝如今好比一座古殿,皇帝刘景武是那古殿金碧辉煌的屋檐,供他吃喝玩乐、纳妃进嫔的,不是老百姓以为的神赐天雨,而是古殿里暗自吃供香的三柱十二粱。
三大柱国,曹九鼎、段雄、横练雪。
十二撑天粱,诸葛、司马、南宫、端木、独孤、夏侯、皇甫、宇文、百里、公输、轩辕、上官。
皇甫青山,十二粱中皇甫世家的掌权者,剑阁守剑之人。
当年轩辕台斗法,名垂剑榜第十一。
也是借徐长陵三千坛酒,大醉之后尿急,被徐长陵忽悠上了轩辕台,当着天下英豪,哼曲撒尿之人。
自此二十三年,自闭剑阁中,发誓要报那一尿之仇。
名列扬州八怪之首,剑痴皇甫。
今日,三百三十米的剑阁顶层,忽然传出一阵势如山崩咆哮:“你他娘的还敢来见老子!”
剑阁下,一袭纱裙白如雪的窈窕少女,黛眉微皱,眼如秋波,缓缓转身,只见一个儒雅风度的中年人,领着个俏丽的小姑娘,身后牵着三头缺了门牙的黄牙老驴,一脸笑意。
“大侄女别愣着,多准备点酒。”
父女俩眼冒狼光,不约而同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
窈窕少女问:“徐世叔?”
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没输,输得是你爷爷。”
几人大步登上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