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陆与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狄仁杰听闻这个消息，居然会如此淡然。
仿佛是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一般。
随即陆与看了看一旁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溜圆的曾泰，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正常反应。
李唐正朔的号召力果然非同凡响。
当年沐浴贞观余晖的老人，如今大部分都还在世。
即便是曾泰这种外放的小官，也是心向大唐的。
贞观盛世，四海咸服，万邦来朝。
那般盛世之象，想想便让人血脉贲张。
因此，即便李显再是如何无用，听闻其遭难，也会下意识惊慌失措。
毕竟，这位仁兄也算是大家为数不多的指望了。
曾泰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座椅上，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太子失踪了……失踪了。”
当下，狄仁杰沉声道：“你和元芳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仔细思考过，太子本就是个软弱无能之人，以往更是昏招迭出，惹下不少事来，素来为皇帝所不喜。如今内卫云集湖州，看似远离是非漩涡，实则必定是冲着太子来的！”
闻言，陆与颇为佩服地点了点头。
仅凭些零碎线索，便已经将真相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份洞悉人心的能力，放眼整个天下，也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随即，陆与便将先前在途中所见尽数相告。
听罢，狄仁杰无奈地摇了摇头：“时也，命也，有些事，或许注定无法更改。”
为了平息乱局，他与皇帝达成交易。
以自己离开京城，换取皇帝息事宁人，不再深究。
皇帝之所以如此轻描淡写处理李昭德上书一事，也是有着这方面的考量。
不想太子却以另一种方式陷入险境。
陆与从怀中取出两份库档交与狄仁杰，说道：“大人，这是刘查礼和吴孝杰二人的官档。”
狄仁杰接过官档，翻开仔细察看，随即略微皱起眉头。
不多时，狄仁杰合上两份官档，抬头看向陆与，笑道：“陆与啊，你觉得这二人的官档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陆与微微一笑。
老江湖的默契当真可怕。
此前张柬之嘱咐他记下官档内容之时，狄仁杰并不在场。
如今他却直接默认陆与已经看过这两份官档。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沉吟片刻，陆与缓缓说道：“官档中有几点可疑之处，其一，此二人皆是垂拱五年进京为官，虽然前后刻意间隔月余，但如此凑巧，未免有些反常。”
“其二，便是两人的籍贯。官档显示，吴孝杰籍贯凉州，而刘查礼籍贯则是江州，这两个地方天南海北，远隔千里，似乎……”
“似乎像是有意为之，掩盖两人的交集，对吗？”
狄仁杰轻抚胡须，看向陆与的眼中满是欣慰之色。
“不错，如此刻意，反倒有虚假之嫌。”陆与皱眉道。
狄仁杰抚掌赞赏道：“好啊！陆与，依我看，凭你这般缜密的分析，日后做个大理寺卿，也是绰绰有余嘛！”
陆与笑道：“大人谬赞，陆与愧不敢当。”
一旁的曾泰茫然地看着两人，虽不明就里，也跟着陪笑。
一时间，正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片刻后，陆与缓缓收敛笑意，神色复杂地说道：“大人，太子那里……该怎么办？”
闻言，狄仁杰亦是长叹一声。
他明白陆与话中的含义。
怎么办和怎么救，是两种态度。
陆与的意思很明显，如今太子被来历不明之人劫持。
救？
还是不救？
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狄仁杰作为复唐派魁首，如何会见死不救，置太子于险地。
但其实很好理解。
关键就在于陆与带来的库档。
刘查礼和吴孝杰，两人皆是于垂拱五年入京为官。
而就在前一年，也就是垂拱四年。
越王起兵。
震惊天下的越王之乱由此爆发。
至此，狄仁杰心中的疑惑已经被解开大半。
这天下间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根本经不得细查。
前一年越王之乱。
第二年，刘查礼和吴孝杰便相继入京为官。
两个官档明显存疑之人，在越王之乱平息后不久潜入京城。
前者伏于朝内，后者伺机接近太子。
其意昭然若揭。
如今内卫已经将整个湖州纳入监控之下，倘若大张旗鼓营救太子，必定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而一旦皇帝得知太子擅自离京，后者必将大祸临头。
届时深入察查一番，牵扯出越王余党来，不仅太子难保，不知多少李姓宗室也会跟着遭殃。
皇帝正愁没有机会除掉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出彼此眼中的凝重之色。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题。
若选择保太子，极有可能与皇帝撕破脸。
平日里一众大臣闹闹情绪，最多喊一喊还政于太子的口号，皇帝多少也能理解。
毕竟皇帝上位的手段着实有些不光彩，下面人心有怨气属实正常。
像是跳得最欢的李昭德，因为言辞太过激烈，才被皇帝下令处死。
其余大臣发些牢骚，皇帝也不以为意。
但越王余党的性质却完全不同。
越王是公然举刀子反叛的人物，其一干党羽也早已登上皇帝心中的必杀名单。
身为当今太子，竟私下与反贼秘密接触，皇帝统治的合法性已经遭受严峻挑战。
自己的儿子带头反叛，何以服众？
若不严厉处置，必有后来者效仿。
废掉太子，已经算是最轻的处罚。
狄仁杰的存在，乃是武周与李唐之间的战略缓冲区域。
一直以来，正是因为他居中调节的缘故，双方明争暗斗的强度才勉强维持在彼此都能接受的区间。
倘若狄仁杰带头力保太子，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但若不救，后果比救了但没救成还要严重。
到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在观望。
倘若坐视太子被废，复唐派瞬间便会四分五裂。
因为复唐派成立之初，其最终目标便是扶太子上位，复李唐神器。
如今他们坐视太子被废，且不提外界的口诛笔伐，只怕内部的人心顷刻间便已经散了。
思及此处，两人皆是无奈长叹。
旁边的曾泰依旧是一头雾水。
他不明白方才还算愉快的气氛，为何陡然间变得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