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硖石谷,右威卫中军大营。
前军主将吴憬策马向着中军大帐飞驰而去,沿途随处可见衣着单薄,冻毙在地上的士卒尸身。
见此情形,吴憬长叹一口气,身情愈发凝重。
大帐外,吴憬翻身下马。
不远的篝火上,一只小药锅悬挂在铁架之上,乌黑的液体正随着火苗上下翻滚,空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他皱了皱眉头,弯腰进入大帐。
大帐里,大将军王孝杰面色凝重地半躺在卧榻之上。
他脸色苍白,几位将领围坐在地图坐在周围,正在商讨军情。
面对严寒的天气,有人提出了撤兵的建议。
“大将军。”吴憬躬身行礼。
王孝杰看了他一眼,略微点点头。
吴憬轻声走到一旁坐下。
王孝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抬起头,怒视着那个仍在喋喋不休的将领。
大帐的围帘被撩开,一阵刺骨的寒风吹入帐内。
亲兵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上刚刚煎好的药。
“哐啷——”
王孝杰突然站起身,挥手打翻递来的药碗。
“不要再说了,传我将令,全军备战,准备进攻!”
他的脸涨得通红,手臂挥动着,指尖指向地图上的东硖石谷。
闻言,大帐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皆默不作声。
王孝杰双目瞪圆,眼底的脖颈处青筋条条绽出,大口喘着粗气,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化作缕缕白烟。
见此情形,吴憬忙起身打着圆场,“我看,诸位还是先各自回营吧,待我与大将军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看着正在气头上的王孝杰,几名将领点点头,纷纷起身离开大帐。
挥手屏退侍立一旁的亲兵,吴憬的目光停留在王孝杰身上。
只见往日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此刻战袍褴褛,沾满征尘与血迹,头发蓬乱如草,汗水湿透发梢,一缕缕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双眼深陷,眼神疲惫而空洞,血丝密布,根根血丝如蛛网般交错纵横,肆意蔓延眼神中透着疲惫与倦怠。
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是胡茬,嘴角微微下垂,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身躯微微摇晃,脚步虚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吴憬快步上前,搀扶他坐下。
犹豫片刻,他斟酌着措辞,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将军,如今事不可为,您还是要早做决断。”
为了避免刺激到王孝杰,吴憬还是没提撤军之类的字眼。
而今形势危若累卵,每一天都有动饿致死的士卒,军心涣散,早已无力再战。
主动进攻无异于天方夜谭,自取灭亡。
对面的契丹人随时可能发动进攻,右威卫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唉,我又何尝不知道军情危急,”王孝杰无奈地叹息道:“可是我们又能退到哪里呢?”
方才他也是一时没忍住怒气,脱出而出的愤懑之言罢了,事实上大军的现状他再清楚不过,发动进攻根本不现实。
事到如今,他已经彻底看清楚了,丘静这厮必定与契丹人有所勾结。
倘若是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引起的矛盾,即便对方有意刁难,多少也该知道轻重。
时至今日,大军不仅缺乏御寒的被服,而且已经断粮数日。
置前线十万将士的生死于不顾,这绝不是简单的报复那么简单,而是公然将大军拱手送于契丹人。
丘静这厮,几乎已经是在毫不掩饰地打明牌。
王孝杰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公然私通贼寇。
他不是不想退,而是根本无路可退。
丘静已经靠不住了,大军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北地的寒冬腊月,缺少物资的大军根本无路可走,一旦拔营,必然会遭到契丹人的追杀。
但继续耗在这里,无异于慢性死亡。
眼下进退两难,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起。
左军主将陈开步履匆匆走入大帐,厚重的甲胄随着急促的步伐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此刻他心急如焚,眉峰紧蹙,眼中透着一股焦虑与急切。
“大将军,军情有变!自今日午时开始,契丹人突然开始收拢兵力,末将派人探查,发现契丹人大营内兵卒调动频繁,似乎要有大动作!”
闻言,王孝杰和陈开瞳孔骤缩,皆是齐齐色变。
作为沙场宿将,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两人再清楚不过。
前些日子,李尽忠屡屡派出小股兵力袭扰一线各部,如今突然收缩兵力,无非是已经探查清楚各部虚实,准备发起最后的决战。
思及此处,王孝杰霍然起身,急声道:“即刻传我将令,全军戒备,准备应战!”
“遵命!”
吴憬和陈开肃然领命,当即快步离去。
王孝杰转身走到木架前,伸出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那把精钢长刀。
随着“噌”的一声轻响,他缓缓将刀抽出大半。
刹那间,一抹寒光自刀身乍泄而出,如冷电般在昏暗的帐内划过。
王孝杰深邃的眼眸紧紧凝视着闪烁寒光的刀锋,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
……
夜沉如水,万籁俱静,高大雄伟的崇州城静谧得如同沉睡的巨兽。
突然,城门口的万斤铁闸处传来一阵仿若天崩地裂的轰鸣声。
铁闸缓缓升起,打破了这份寂静。
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在静夜中炸响,一队千牛卫如黑色的潮水般飞奔入城。
刺史府内,紧张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似要将这凝重的气氛撕裂。
崇州刺史丘静率着合衙僚属匆匆而出。
千牛卫将领勒马而立,手托明黄圣旨,声若洪钟:“圣旨到,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丘静身形猛地一滞,脸上满是错愕。
那将领眉头紧皱,呵斥道:“大胆丘静,见圣旨竟敢不跪!”
丘静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缓缓屈膝跪倒,沉声道:“臣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那名千牛卫将领展开圣旨,神情肃然开始宣读。
“旨诣崇州刺史丘静,北边战事纷扰,关河动荡难宁。尔身为刺史,罔顾大局,致使大军疲弱。现免去崇州刺史之职,由大将军王孝杰接任,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钦此!”
丘静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嘴巴大张,眼中的震惊已难以言表。
周围的僚属们也都呆若木鸡。
传旨将领冷冷发问:“怎么,丘静,你莫非不想接旨?”
丘静嘴唇颤抖,许久才缓缓叩首:“臣丘静,领旨,谢恩。”
抬起头时,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千牛卫将军递过圣旨:“看看吧。”
丘静凄然一笑,缓缓摇头拒绝:“不用了。”
那将领一挥手,身后卫士蜂拥而上,扯去丘静的官帽,套上刑枷。
一旁崇州长史忍不住高呼:“将军,冤枉啊!自战役伊始,丘大人便悉心安抚百姓,全力转运粮草,如今更是孤军坚守此城……”
“住口!”
随着那将领怒声呵斥,长史的声音戛然而止。
“休要胡言乱语!丘静坐守孤城,弃前线大军于不顾,罪责难逃。如今圣意已决,尔等还敢喊冤,莫不是想一同获罪?”
有关崇州战局,他出京之前便已经有所耳闻。
身为崇州刺史,于危难之时挟私报复,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
端的是大奸似忠,内藏奸诈,其心可诛。
思及此处,那将领冷冷地瞥了眼企图辩驳的长史。
早就听闻边军骄横,如今看来,果真是无风不起浪,区区一介长史,竟敢公然质疑皇帝的旨意。
感受到千牛卫将领冰冷的目光,崇州长史被吓得浑身战栗,当下不敢再言。
一旁的丘静缓缓起身,发出一阵悲怆的笑声。
“带走!”那将领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卫士。
随即几名卫士上前,架起丘静快步向外走去。
丘静一路狂笑不止,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长史则望着他的背影,泪水潸然而下。
虽是深夜,刺史府门前却聚满了百姓,人群中议论纷纷。
“这世道,好人咋没好报呢?”
“唉,丘大人可是难得的好官,如今却被抓走了。”
“契丹人要是打来,崇州可咋办哟?”
围观的百姓忧心忡忡,低声窃窃私语。
千牛卫将将丘静押上囚车,将军飞身上马,高声喝令:“起队!”
随即卫队缓缓启动,押解着囚车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只留下一路扬起的尘土与百姓们的叹息。
……
……
官道之上,尘烟滚滚。
旌幡如林遮蔽日光,万千马蹄踏地之声仿若惊雷炸响。
左卫十余万主力大军,如一条钢铁巨龙,浩浩荡荡地朝着贺兰山挺进。
绵延数十里的行军队伍,首尾难见,甲胄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似一片冰冷的海洋,刀枪林立,威风凛凛,尽显磅礴军威。
前军之处,一面大旗在风中烈烈舞动,其上醒目地写着:“左卫大将军——权”。
旗下,左卫大将军权善才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全身重铠披挂,端坐在战马之上,身姿挺拔,眼神坚毅,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与霸气。
中军大纛高耸入云,那斗大的红字刺人眼目:“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
大纛之下,数辆马车在八大军头率领的千牛卫严密拱卫下缓缓前行。
车架旁,曾泰与狄春策马相随。
车内,狄仁杰目光专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官道徐徐向北移动,最终停留在“贺兰山”三字之上。
他缓缓抬起头,轻舒一口气,抬手撩开窗帘,唤道:“狄春。”
狄春闻令,即刻策马来到车前,恭敬地应道:“老爷。”
“大军可已进入贺兰山了?”
“正是,刚接到斥候通报,大军已进入易州地界,前方便是贺兰山余脉。”
狄仁杰微微颔首,抬眼远眺,只见那贺兰山层峦叠嶂,在云雾间半遮半掩,仿若神秘的巨兽横卧天边,绵延无尽。
收回目光,他转而向曾泰问道:“曾泰,如燕可有消息?”
曾泰无奈地摇头:“尚无音信回报。”
狄仁杰不禁长叹,又带些嗔怪之意:“她呀,口口声声要出去成就一番大业,一个姑娘家,真是莽撞!”
曾泰面露忧色:“恩师,永昌之事后,如燕已与歹人有过交集,她独自在外,会不会遭遇不测?”
“都怪我疏忽大意。曾泰,你速去安排人手,即刻出发,四处探寻,寻到后即刻带她前往崇州。”
“遵命!”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驿马如飞而至。
马上驿卒身手矫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禀报:“幽州刺史赵传臣,有紧急公文呈交狄阁老!”
狄仁杰神色一凛:“哦?呈上来!”
狄春快步上前,接过公文,转呈狄仁杰手中。
狄仁杰展开公文,目光飞速掠过,双眉陡然上扬,旋即面露欣喜之色。
曾泰见状,轻声唤道:“恩师,是不是签阁单,打发驿卒回去?”
“狄春,你去处理。”狄仁杰吩咐道。
狄春领命,带着驿卒向后面走去。
沉思片刻,狄仁杰叫来随行的千牛卫军头。
龙虎军头张环闻令,飞马奔至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吩咐道:“传令大军停止前进,有请大将军权善才来此见我。”
张环高声应诺,疾驰而去。
马车缓缓停下,龙威军头李朗与龙彪军头杨方迅速下马,打开车门,狄仁杰稳步走下马车,来到官道旁,目光深邃地望向苍茫群山,长出一口气。
曾泰快步跟上:“恩师,公文所奏何事?”
狄仁杰扬起手中公文,笑道:“幽州刺史赵传臣呈文阁部,陆与抽调幽州驻军一万五千北上,奔赴东硖石谷增援王孝杰的右威卫大军。陆与亲率五千精骑先行,前日,于田齐县以东遭遇突厥三万大军。”
“陆与率部主动出击,击溃突厥大军,阵斩八千,另俘五千余人,如今陆与已率精骑继续赶赴东硖石谷,预计两日内便可抵达。”
曾泰听罢又惊又喜:“恩师,陆将军大获全胜,此乃天赐佳音!如此一来,崇州危局当可稍缓。”